? 坤宁宫东暖阁。
十月中的京城已经冷了下来”宫中的大多数宫殿都已经烧起了火炕和地龙,摆置了炭盆取暖。
由于太祖林长辉登基之初曾经大力提倡用黑煤,因而地龙之中多用黑媒,而炭盆则是一如从前历朝历代,选炭极其细致,上等的马口柴供御膳房”而红萝炭则是供太后皇帝皇后和高级妃嫔,其余嫔妃则是按照尊位分配,只到嫔一级为止”再下头的婕妤美人才人则是只用银骨炭。然而,如今皇后已去,坤宁宫的供给自然而然就停了”这东暖阁徒有暖阁两个字,却是阴冷彻骨。
两个侍立在一侧的小火者尽量用最小的动作绞动着双手,又不露痕迹地缩了缩脖子,试图让自己能够温暖一些。一个地位高些的太监弯腰控背地站在正在书案前写字的皇帝身后,不时把手贴在心口取暖。只有专心致志写字的皇帝仿佛并不在意这阴冷的环境,只是专心致志地泼墨挥毫,直到听见夏太监的声音,他才抬起了头。
“启禀皇上,海宁县主和杨大人正在西暖阁中祭拜,大约再过一会儿就会过来。”
“唔。”
皇帝搁下了笔,随即若有所思地揉着手腕,好一阵子才开口问道:“江南那边的密折送到了没有?”
尽管是御用监太监,但密折往来一直是夏太监负责的那一档子事,因而夏太监忙躬了躬身道:“尚未,小的已经吩咐底下着意留心靠近京城的那几个驿站。不过从前也一直有早晚一两日的,料想不日之内就能有信来。恕小的说一句大胆的话,如今张阁老已经去了,皇上又封赠了他和两个儿子,江南那边想来就能太太平平了。”
“你说得不错,毕竟,九妹和张铨在那里也经营了十几年。只不过,那里书院太多文风太盛,言事的书生比比皆是,就怕这些人闹出什么事情来……,…”
皇帝顿了一顿,再也没有继续说下去。楚朝开国,为了震慑漠北,于是定都元大”却因为江南富庶之地不可放弃,于是定金陵为南京,江南一带就成了天下财税重地。然而,这些年来”不但田亩赋税,就连海贸赋税也是年年减少,若不是宜兴郡主和张铃在宁波整治一番,国库只怕要更加空虚。但仅仅这样还不够,所以江南……他这些年提拔的人才,几乎此时都在江南!至于朝中,宋一鸣虽说心机深沉,但总算还是可用之人,再说还有杜微方……
“皇上,海宁县主及右军都督府都督合事杨进周候见。”
见皇帝点了点头,夏太监便退后几步到门边亲手打起了帘子”也不在乎那一股窜进来的冷风,笑容可掬地高声宣进。等到杨进周和陈澜到了门口,却是陈澜让了杨进周一步,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屋子,他才嘴角一挑放下了帘子,却是侍立在那儿不动了。
此时此刻,背手站在书桌前的皇帝看着两人下拜行礼如仪,原本异常犀利的目光不知不觉柔和了下来。他还记得,当年英明神武的唐太宗为他的儿子高宗李治择选了一个自己满意的媳妇,临终之前,将这对佳儿佳妇托付给了重臣,可到头来,那佳话却成了笑话。如今”他这个离明君还差得远的皇帝也一手给他这辈子最钟爱的女人了结了心愿,给她视之为女儿一般的陈澜挑选了女婿,他们之间又会成为怎样的一对?
“都半身吧。”
淡淡吩咐了一句,皇帝看到两人谢恩之后先后起来。只是杨进周在自己站起来的同时,又去搀扶了旁边的陈澜一把。看到这情形,他的嘴角不禁向上挑了挑,可等到他们垂手站好,他就犹如长辈似的告诫了起来。
“陈澜,皇后视你若女,所以联也差不多。你是个聪慧女子,日后当尽心辅佐丈夫,侍奉婆母,如此方不负联赐婚的本意。”微微一停顿,他又看着杨进周说,“叔全,你少年老成战阵无敌,联视你若脑股,只你在家也不要忘了男子汉大丈夫应有所担当!”
见两人深深躬身,仿佛又要说什么谨遵皇上教诲之类的俗语,他便摇了摇手说:“既然拜过了皇后,陈澜,你且去贤妃德妃她们那儿拜见,也算是谢了赐,淑妃毕竟是在晋王妃到添箱礼时助了一份,至于贵妃那里,你不妨也去转一转,见与不见都在她。叔全联留着有话吩咐,待会你见完了人,他自会和你一道离宫去汝宁伯府。”
陈澜看了一眼杨进周,见其冲着自己轻轻点头,便回了一个笑容,随即施礼告退。等到出了东暖阁,她才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因为里头实在是太阴冷”而且面对着那位至尊,总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压迫感。才站了一站,侧面突然递过了一件姑绒大氅,她一愣之下往那一瞧,才发现是夏太监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出来。
“皇上和杨大人有的是话要说,咱家无事,索性就带着县主往东西六宫转一圈吧。”
“这怎么好意思”“”,陈澜客气了一句,见夏太监已经摆手相请,知道他恐是有话要说,索性也就不再推辞。从坤宁门出来,沿着夹道走了一箭之地,又往西过了月华门,须臾便是西一长街,往北走再从寿昌宫后头绕了过去,就是端福宫的后墙。这里明显没几个人,因而夏太监令两个小火者离得远些,就挨着陈澜低声说起了话。
“罗贵妃那儿提早给咱家捎过信,说是会亲自见县主你。这位贵妃娘娘大概你只在御花园里见过一次,只如今和那时候不同,丧子之痛毕竟尚未消解,又被亲信的心腹给卖了,对于咱家也是半信半不信,所以待会若是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你别往心里去就是……”
“我明白了,届时一定会小心谨慎……”
尽管陈澜对夏太监这么说了,但真正见到罗贵妃时,她才知道自己的预计严重不足。那一次在御花园中,罗贵妃牵着鲁王过来,一身翡翠色的衣裙,再加上姿容秀丽,瞧着便犹如走出水芙蓉亭亭玉立,可如今即便算不上形销骨立,但也瘦得尽显衣服宽大,那憔悴的颜色连厚厚的妆都盖不住。当罗贵妃用某种刺人的眼神在她身上反反复复看了好一阵的时候,陈澜甚至觉得一种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毛骨悚然。
“果然是水妻似的姑娘,怪不得皇后喜爱,郡主喜爱,就连皇上也喜爱。”
见罗贵妃干巴巴地笑了一声,陈澜定了定神,知道此时说什么爱屋及乌的话,必定会激起罗贵妃心中的恨意怨情,便柔声说道:“其实这都是母亲抬爱,说是我投了她的缘法,所以怎么瞧我都觉得好。其实要说缘法这东西还真是玄奇,我能见得母亲,能得皇上赐婚,如今能安安生生地在这儿,一切都是缘法使然。
我记得从前在一本古书上看到一句话,说是佛关上了一扇门,必定会给你打开一扇窗。”
尽管这是彻头彻尾地张冠李戴,但陈澜见罗贵妃神色有些怔怔的,仿佛是听进去了,顿时心头一松,又笑着说道:“都说否极泰来,磨折多了,总会给些福报,否则人活在这世上岂不是一丁点盼头都没有?就我来说,别人越是希望我过得不好,我就越是使劲自己好好活着,让那些心怀不善的人日日难熬。贵妃娘娘是福报深厚的人,应当比我这浅薄之辈更明白这些道理才是。”
先说缘法,再说自己的生活态度,紧跟着又说福报,一旁的夏太监见罗贵妃神经质的表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则是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心里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良久,他就看到罗贵妃突然长长吐出一口气,也不理会他们,竟高声吩咐道:“来人,本宫饿了!”
这位主儿总算是知道饿了!
因为罗贵妃一日三餐几乎都没多大冒口,端福宫上下如今都是战战兢兢,生恐再出什么事情把自己搭进去。因而,这一声唤让无数人喜出望外,没过多久,一个个宫女就托着条盘送上了各种各样的食物,从参汤燕窝粥面果子到米面点心各色都有。见罗贵妃盛了一碗粥大口大口喝了下去,夏太监趁机问了一句,等她没好气地说且领着陈澜去见淑妃,他自是如释重负,行过礼后就把陈澜带了出去。
相比罗贵妃的没有任何表示,淑妃便大方多了。从永宁宫出来,跟着夏太监的两个小火者就一人抱了个红涛小匣子,一匣是六瓶玫瑰清露,一匣是御用监精制的玻璃梳妆镜子。那玫瑰露价值寻常,难得的是盛装的玻璃瓶子,至于那巴掌大的玻璃镜,放到外头也是珍贵的货色。相比金玉俗物,这些东西至少看上去不那么扎眼。
而朱德妃和武贤妃先头在添箱时大力助过一把,今天就没有再大张旗鼓,这次一人除了送了两样首饰插戴,武贤妃又额外送了一匣子书,德妃则是一袋金银银子。等陈澜转完这一大圈,预备跟着夏太监回坤宁宫和杨进周会合时,却在东二长街永安宫的转角处和一行人撞了个正着。
为首的赫然是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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