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场雪,下到黄昏才停,外面天色暗了,屋里的炭火烧的暖烘烘的,遗玉盖着厚厚的羊绒毯子睡在长榻上,踏脚上蹲着长途跋涉飞回来正在补眠的银霄。
遗玉从长安迁往河北,到了安阳,银霄提前被人送到都督府,按说它应该是觅偶回来,可身边却没见半只鸟影,语言不通,问不明白,遗玉就只当它是飞了几个月没找到伴,带出了都督府,搬到李泰在安阳的别院居住。
正好派它当了信差,一来是它要找李泰更加方便,二来免得冬天在外飞的鸽子被人捕去,当成伙食。
门外一声响,好睡了一觉的遗玉醒过来,一睁眼先是望见全是新木的房梁,刚动动身子,就听见制止声。
“躺着,别急着起,天冷,刚睡醒是要再躺一下。”
遗玉扭头,便见卢氏提着一只食盒走进来,放在茶桌上,取着里面的小菜和汤盅,平卉关好了门,上前来帮忙。
银霄自觉地从火炉边上站起来,挪了地方,咕哝一声,把脑袋往胸前一埋,继续蹲着。
“娘,外面路滑,您怎么自己过来了?”
卢氏在火炉边坐下靠手,道:“下午闲着没事,就给你煮了甜汤,趁热给你送过来。”
遗玉探长手过去拉了拉她衣角,“娘真好。”
卢氏把手暖热乎了,便起身扶她坐起来,口中道:“晌午王爷来信了?”
“嗯,”提到李泰,遗玉脸上不觉就多了些神采。
李泰的书信写的很短,只是用词平淡地询问她在安阳是否住的舒服,身体是否安好,并且回复了她头一封信上的问题,将行军途中的大概遭遇简单描述了一下。
遗玉自认在军事上是个门外汉,不可能帮他出谋划策,但还是固执地请了都督府上的典军孙雷,每日给她讲解一些西北的历史还有当今的形势。
即便不能陪伴,也要清楚明白他置身于怎样的环境当中。
然而知道的越多,就越清楚远征的不易,担忧也就越浓。
从长安到高昌,必须经过莫贺延碛,这是西域有名的死亡戈壁,可以说,唐军在面临高昌和突厥之前,首先要面对的大敌,便是这块一望无际的大沙漠。
倘若没有老道的将领,没有坚定的军心,还没有抵达高昌,大军就会被生存条件恶劣的莫贺延碛消耗掉。
想必高昌王麴文泰就是存有这种以逸待劳的想法,又有西突厥反唐的一派支持,才会对朝廷有恃无恐,羞辱来使,一反先前躬亲,掉头把矛头对准大唐,做了变脸小人。
“可惜殿下同二哥不在一处扎营,不然就能一起捎信回来了。”
“犯不着这样,娘知道你二哥平安就好,切莫要再给魏王添麻烦。”
“嗯。”
卢氏从平卉手中递过汤碗,试了试温,才送到遗玉手中,满足地看她小口小口地拿勺子舀着喝,目光滑落到她腹部,小心地伸出手,轻轻在上头摸了摸,感觉到掌心处血脉隐隐约约的跳动,一下子便笑眯了眼,兀自冲着女儿的肚子念道:
“乖孙儿,真是听话,知道你母亲辛苦,就从不闹人,你就这么乖乖的,等以后生下来,外祖母亲手给你绣好多的漂亮衣裳穿。”
遗玉“噗嗤”一声笑出来,将空碗递给平卉,撅着嘴对卢氏道:
“娘,这孩子没出来,您就这么惯着,等日后长大了那还了得,别到时养成了纨绔子弟,整日只知道吃喝玩乐,不务正业。”
“乱说,”卢氏瞪她一眼,将她身上毯子拉上,仔细将外孙遮好,“娘小时候就没惯着你吗,也没见你长大以后有什么使强霸道的性子。”
遗玉是知道自己现在卢氏眼里地位不如肚子里那个,虽有点儿吃味,但自己何尝不是将肚子里的孩子当成是宝贝,这几个月循规蹈矩地养胎,承受着一天一天变沉的身子,都是为了让这孩子能够顺顺利利的降临世上。
不做母亲,便不知母亲的辛苦,头三个月还不显什么,这五六个月大的时候,才是考验刚刚开始。
站得久了,坐的久了都会腰酸,肚子鼓起来,如厕都成了麻烦,有时候半夜睡得正好,就会胸闷,一夜断断续续醒上个好几次,都是常有的事。
吃的多,睡得好,人自然就开始长胖,她脸圆了整整一圈,偶尔早晨醒来还会浮肿,对镜自照,活像是另外一二个人,全然没有一丝美态,这是女人无法不在意的一点,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觉得李泰不在身边是一件好事。
这些都只是身体上的负担,更难为的是,她稍微有一点情绪波动,念道李泰不在身边陪伴,就会想哭鼻子掉眼泪,偏偏怕伤着孩子,不能大哭不能大笑。
见她跑神,卢氏叫她回魂,“想什么呢?”
遗玉吸了吸发酸的鼻子,突然伸手搂住卢氏的脖子,又一次重复道:
“娘,您真好。”
李泰不在,她尚且有丫鬟服侍,娘亲陪伴,思及当年卢氏流落在外,带着两个幼子,温饱不济,必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才一路从艰辛中硬挺过来。
母亲,真是一个沉重而又坚强的称谓。
卢氏不明白她好好地发什么感慨,只当她是在撒娇,笑着拍起她后背哄了哄。
军营大帐
众军将领其在,各居一座,围合成议,上首乃是此番征讨高昌的主帅侯君集,牛进达、薛万钧在右,左手一张独席,李泰在座,阿生就立在他身后,手中抱着李泰的佩剑,腰挎弯刀,做校尉装束。
“再往前行,便是莫贺延碛,那里是沙地,干燥缺水,荒无人烟,容易迷途,我们将要面对的很可能是断水、断粮要想走过去,不花上几个月的功夫,不损兵折将,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作为西北军的统领,侯君集最是清楚他们将要面临的是怎样严酷的考验,在座的不乏他麾下的旧部,然而这番警告并非是说给他们听的。
“你们若是怕死的,趁早给我待在后头,同军需一起前行,好歹是能多活几条命,莫要到时候拖后腿,再怪本帅不讲情面”
说到这里,侯君集环扫了一圈在座众将,突然偏头对着左手边的李泰问道:
“王爷既担督军之职,不妨就随军需后行吧。”
帐中三十余人,纷纷将目光转向李泰,有几个微微皱了眉头,就不知是不满皇上派了一个从未打过仗的皇子来督军,还是不满侯君集暗中贬落。
李泰仿佛没听出侯君集是在有意讥讽,思索片刻,竟然点头道:
“也好,请大帅派一路兵与本王同行。”
侯君集有些意外他这反映,搓了搓唇上的胡须,看他一眼,便从帅椅上站起身,一把抓起桌上码好的符令,肃正了脸色,洪声施令道:
“契苾何力”
“末将在”
“你熟悉沙路,又曾两穿沙海,本帅命你带五千兵马做先锋开路,务必要率先杀到碛口”
“末将尊令”
突厥亲唐一部的大将契苾何力曾经参与过征吐谷浑之战,得娶唐临洮公主,身为皇室宗亲,为圣上所器重,此番远征,他带来近万兵士,早便自请开路,今日得令,受之如命。
“牛进达”
“末将在”
数道令下,似乎是故意为之,到了最后,侯君集才指派了与李泰同行的军部。
值得玩味的是,拨到了李泰麾下的,除了李泰本身遣调来的河北道军队,其余的,不是没有经验的新军,便是托了家门关系被安插到这一趟军旅中,坐等混个军功的闲人。
各路大军在戈壁前会和,总兵力逾过十五万,被意思着分到了两万杂牌军,李泰仿佛不知好赖,照单全收。
这种态度,更让一些老将对他不以为然,只是面上不动声色罢了。
散会后,李泰直接带着阿生同河北道几名统军回到他的营帐中。
“王爷,大帅这不是摆明了在小看咱们吗,同军需一起行进,命是能多活几条,可等到咱们赶过去,怕是高昌小国已经被灭掉,还有什么功劳可享。”
这说话的大汉名叫方刚,年近四十,生的黑头土脸,样子像个庄稼人,实地里,是曾经亲身参与过贞观四年灭东突一战的将领,可惜得胜之后,由于开罪了上面的人,功劳不显,打了二十几年的仗,却只做到一外府统军的位置。
李泰只瞥了他一眼,接过阿生递来的汗巾擦了手,“人找到了吗?”
阿生笑着应道,“找到了,最迟今晚就能赶过来。”
李泰点头,抬手指了面前几个人,对他吩咐道:“等人来就带他们去见。”
“是,”阿生犹豫了一下,弯腰道:“主子,要派人去请二公子吗?”
“嗯。”
这一屋里,除了李泰和阿生,其他人都是摸不着头脑,不明白王爷要他们见谁,面面相觑,但就是心直口快的方刚,也没有多问。
他们此时所想的,无不是将要面对的大沙海。
莫贺延碛,传闻中的死亡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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