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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柏干瘦的面皮困难地抽抽,想要继续陪笑,却在老爷子如冰的眼神里渐渐地抻成了一块平板。
“儿子做了什么事情竟然惹了爹爹如此大的怒气?”,不再刻意讨好,周柏索性抖抖身上的袍子端正地在椅上坐好。
自打曼音被奸事发,周柏就很主动地随势留在了耕心堂。他心里担心着万一查出真相的父亲会想了法子发落他,比之住到不见外人的其他地方,反倒是跟着老父饮食同步的这儿最安全。不仅周家上下,高恭郑如还有他的那些鸟友们都晓得他在此伺候老父,总不能他个尽孝的人子突然就在父亲跟前无缘无故就暴毙了吧?
估量着父亲爱惜面皮的传统,周柏还是有恃无恐的。何况,这样的日子并不需要过多久,只要三五个月内待老父油枯灯尽地熬死了就好。没了父亲,谁还能再下得手管他?
就象是应着知子莫若父的老话,周显平静无波的声音也开始说道:“这两天,我让人查了才知道,几个儿子中还是你最孝顺。早在一年多前,日日上街遛鸟都会顺路遛到宝和堂,还大方地借钱给那儿的掌柜伙计,无所他求,只为了定期看看老夫的药单子。”
“儿子不过担心父亲,想多了解些,好侍奉您老人家。”,周柏撑着,恭敬答道。
“是晓得了我何时会一命归西,好把尾巴重新翘起来吧?”,周显嘲讽笑道:“所以待在年前听得老夫不过还能再残喘上三五个月,就大胆地去给高家子做了帮凶。”
打徐讷走后,周显的身体就交给了宝和堂的方老先生打理,既因方大夫的医术不错,也重着宝和堂是老字号还是极重医德堂风的。周显的信任并没看走眼,但是对于一个出手大方又孝顺的儿子,看看方子问问病情,日积月累的人情攻势下来,宝和堂的人对周柏合情合理的所请并不防范。
自己的身体情况,周显一清二楚,早一两年前起就借口静养很少召了儿孙们长坐,特别防着会医术的曼云。小姑娘爱在外面折腾,他由着,反倒是不要回来日日守着他吃药扎针才好,早在永德十五年就是被硬延下来的命,周显也自觉活得差不多了,听得说只能至多活个半年左右,悬心的不过就是几件还未决的儿女事。
也正因此,当日萧泽上门提亲,周显没怎么犹豫就应下了三月十八的日子。
可不曾想,正欲用着所剩不多的时日安排好身后事,却让一直处心积虑的儿子盯上了。
见得老父步步紧逼撕着面皮,周柏半点不慌张,脸上反又重浮了笑意道:“孩儿也是担心爹爹操心过甚,才帮着您促了高维与音姐儿的好事。”
“好事?这样不计后果,坑害晚辈,败我高家家声的好事?”,大声呵斥着儿子的周显,忍不住地一阵儿剧咳,枯黄的面色泛起一阵儿潮红,呼吸急促。
周显伸手从枕下艰难地摸出个白色的小瓷瓶,倒了一粒绿豆大小的药粒放进嘴里,再倾倾药瓶,瓶子居然已经空了。
老人家只好胸腔猛拉着风箱,侧转身,颤抖着双手打开了枕边另个木匣子,匣子里另有个跟刚才空瓶一样的小白瓶子躺着。周显的手刚碰到瓶边,一只干瘦却有力的手却从旁伸了过来,将药瓶抢在了手里。
“宝和堂方老大夫专给您配的惠济通窍丸?自觉心胸憋闷,痰涌上喉时,一次服上三粒?”,瓶口一斜,十数颗小丸药现在周柏摊开的手掌上。因着长期详细的探问,他对周老太爷所用的药物一清二楚。
周显一只手摁在胸口,痛苦地点了点头,另一只胳膊哆嗦地向着周柏伸了过去。
“如果这次爹爹跟孩儿清算,会再把我囚到哪儿?或者让儿子干脆象娘一样疯掉?”,周柏侧脸相询,握药的手掌在周显即将碰到的那一刻攥成了拳。
看着周显面上怒悔交加的表情,周柏的长脚一勾将床尾的炭盆勾到了身前,紧握的拳头在炭火之上缓缓松开,一串儿药粒争先恐后地跌入盆中,荡起了淡黄色的轻烟,药气扑鼻。
周显敢叫了他来质问,想是已将前因后果查了清楚。不想再受囚禁苦的周柏拍了拍空空如也的双手,带着一脸恭顺的笑意,将失药之后喘意更盛的老父亲扶着躺下,还轻柔地帮老人家拢拢了被子。
双唇颤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周显,刹那之间泪流满面,象个三五岁的孩子一样毫无顾忌地痛哭出声。
“自家孙女被人用强的奇耻大辱,让您觉得很是难堪?”,老爷子的哭声反倒取悦了立意看着老父去死的周柏,他缓缓坐下,嘴里娓娓地叙起帮忙高维勾搭侄女的始末。
“您给曼音、曼云找的婆家都实在太过普通。我就想着与其到时曼淑曼静被你贱价打发了,不如儿子自给她们寻了好去处。就跟当年在你身边的胡姬双姝一样,长相标致的一对双生姐妹拆散各自嫁了,多暴殄天物?长德兄不正在为夏口行宫寻着美人,我就私下里写了信给他……
待高维年后拿高兄的回信找我,儿子一想,这事是再好不过,他高家娶周家女,我送女入宫两厢便宜。本也只是想帮着那小子说几句话就得,可周家从老到小的一帮子都学了你那清高虚伪的死德性,高家小子拿药求我,我也就顺手再帮他当当月老……到最后,儿子万万没想到他个文弱书生居然会跟蛮牛似的硬干,不过他应该也没想到,我会直接带人堵门看现行,也不知那小子当时有没有被那几声鸟叫吓得萎了!”
说到了当日颇引为豪的捉奸事,面上同样泛起酡红的高柏捋了双袖,拍掌大笑,状似疯癫。
“你没想着音姐儿是你亲侄女?”,象是哭累的周显喘意看着反而平复许多,闭目躺在床上,哑声问道。
“高维还是我内侄呢!”,周柏笑着扬声道:“你的佳媳高氏与品质低劣的夫君析产别居,你的佳儿周檀虽是庶生但却凭着微末小技挣了声名,可现在他们的侄儿女儿滚到一处,在你眼皮子下滚到一处,还让人看尽了,丢人败兴这有多好!”
“无耻至极!”
“无耻!无耻不也是跟你学的!”,一句怒吼之后,周柏一直亢奋的声音反倒变得低缓而又忧伤了。
“爹!你还记得当年洛京外祖保宁侯府常行的春会吗?洛京城郊有名的挽晴园,外院自有京中各府的俊彦才子,内宅也多淑媛丽人,虽说设着内外关防,但那时孩儿还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因此即便在两边跑动着,也多无碍。
我记得有一天时近黄昏,我奉娘亲之命去寻了爹爹,转到枕霞阁,就听到了秋蝉表姐的哭叫声。那声音尖细刺耳,古怪至极……我走近看着,就见个男人半褪下裳压在她身上,表姐好象看着我了,一直哭着对我伸着手,我刚想冲去救她,爹爹你就从背后捂住我的嘴将我一把拖走。”
“我若说当时也是偶遇,急急将你拖走是为了避祸,想来你也是不信的。不过,你可是喜欢谢秋婵?”,周显长叹口气,轻声问道。周柏口中的谢家秋婵表姐那时应当也不过是十三四岁,比周柏稍大着一两岁。想着周柏常恨未能娶了高门女,周老太爷难免一问。
“喜欢?”,周柏嗤地一笑,摇摇头道:“那事我后来也忘了。只是过了三四年,我收用身边的丫鬟被你查了出来,罚我在大太阳地里跪了一天后,我才又记了起来。原来,男人无权无位之时玩女人要受罚,可是强了谢秋婵的那人因为身份不同,事后被记下的两个字却是临幸。”
“原来如此!你若说你心慕着谢秋婵才有了后来的荒唐,老夫说不得还敬你有着三分痴情。”,周显困倦地合上了双眼,唇边冷笑。周家父子说到谢秋婵正是孝宗时的贤妃,齐王之母。当日孝宗微服从春会上兴致勃勃带回宫中的小姑娘,到了最后,也不过是三尺白绫死在了深宫之中。
“若果今日强你孙女的不是尚未显达的高维,而是天子皇族,你是不是也就认了?”,被老父嘲笑的周柏愤然起身,拍了桌子。
“周家女不为妾,天子也一样。周敬轩,你想送女入宫的美梦也醒醒吧,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有什么好的!”
“谁说不好!”,周柏怒意上头又喝了一声,但紧接着一口鲜血翻上喉头,破口而出。
“有什么好?”,周显看着嘴角流血的儿子抓着衣襟怒瞪着自己,缓缓地坐起身来,悲声道:“永德三年之后,不想再实心实意地跟着孝宗齐炆,是因为我知道萧后太子身死,下毒的正是皇帝本尊。虎毒尚不食子,那样连自己无辜稚子都能忍心杀了的地方,有什么好?”
“在你眼中,我周显畏首畏尾想要权势又死撑着面子不敢明争明抢,老夫认了!但我也有我的底线在,我曾想着不管如何,都不会去下手害了自个儿的子孙血脉。所以孝宗杀子,我怕了,直觉得想要躲开,躲得越远越好。”,一双发颤的老手捧住了已倒在地上的周柏面庞,扯了一块帕子,慢慢地拭着周柏嘴角的血迹。
还残留着几分意识的周柏紧抓住了父亲的衣袖,嘴里含糊念着,“药!药……”
“敬轩,你想要的是解药吗?”,坐在地上的周显把周柏的头枕在了自己的腿上,安祥地言道:“毒,我下在炭里。解药却是在那白瓶之中,被你误认了通窍丸的。本来你还有救,可是是你自己尽数将所有的解药都丢进火里烧了……”
橘皮老手放在周柏的鼻下轻试呼吸,发现还瞪着一双大眼的儿子已然了无气息之后,周显抹下了周柏的眼帘,自己也缓缓地合上了双眼,平静地等着勾魂使者找上门来。
被周柏丢进了火盆里的解药不但是周柏的,也是周显自己的。更确切地说,是他将一颗解药按着通窍丸的大小加些许面丸分成了十数粒小的,此前服下的一粒只是延缓着毒性,力图确保儿子能在他之前死去。
凌霜香,撒在银霜炭上无有任何异样,无色无味中暗夺人命。
毒药是从当初周太夫人陪嫁的药匣子中拿出来的,原本和其他毒药一样交给徐讷收着研究,解药却是徐讷配的,在他离开江南前,将部分毒转给了曼云,而这毒却应着周老太爷的强硬要求给了他。
“我原本想着,若有一日,老头子病入膏肓,就带着已反目成仇的老妻一道死去,也来个生不同寝死同穴。柏儿!因为音姐儿的事,我痛定思痛地想来想去,还是决意要带你一起走,不能让你再害了孩子们……更不能让又倔又傻的云姐儿在知道真相后,脏了手还要背上弑杀亲长的罪名……”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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