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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四爷周檀为了自个儿一双儿女的病情,早就盯着借住在西湾老君观的那个游方道士,一说找人,行动麻利。
辰时刚过三刻,那个道士就带着个小道童上了周家的门。
后宅都是些女人孩子,而此前曼云所说让二伯娘跟道士论论药的建议更是荒诞,大人们也只是当着孩子话听。到头来,也只是让外院四爷周檀支应招呼着,把几个生病的孩子也一个个小心地带到前院,给道士瞧病。
严守着男女大防,不让道士进内院是对的。与道士清淡了几句,四爷周檀也暗叹了口气。
周家常请的那位大夫已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
而从西湾老君观来的道士,很年轻,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桃木素簪牛心髻,水洗半旧青道袍,却难掩面容隽秀,眸光隐华。
如果让道士换身富贵打扮,简直比之四爷周檀这个书香世家的公子还更象公子,而现下一身道家装,更添了出尘味。若是这样的人物要做骗子,不应当混在西湾那堆苦巴子里,尽管往城中繁华人家走走,不说拿着草药骗钱,空着手骗走一堆儿后院女儿家的芳心也是足够的。
四爷周檀感叹着,守在自家儿子怀哥儿的身边,看着道号叫虚言的道士把脉,适时地问着问题。
道士答话声清气朗,如沐春风。
“这样的道士,怎么外面会传着他个性乖张?对西湾那些个苦哈哈乐得俯身援手,丰津县乃至平州里几户有身份的人家也有唤他上门,稍有怠慢,他就径直甩冷脸,理都不理?”,周檀想了想,态度又自然地放得更低了些。
周檀本是庶出,性子绵软,近几年跟着喜好与方外人结交的大才子爹爹四处拜访,作为晚辈伺候有脾气有怪癖的高人也多了去了。此前莫名其妙受的教训也受多了,知道坐对面的道士肚里有点货,又能救儿女,他倒真不介意折节相待。
虚言道士侧了脸,笑容可拘地看看越发恭谨谦和的周檀,却是涌上了满腑满腔的无奈。
以现在他四处避居的境况,虚言本不想和任何官宦人家打交道。更何况,西湾那些人硬给他扣了个神医的帽子,几家医馆的大夫正跟县里递着诉状,风雨欲来。
可正准备收拾包袱跑路,就有人找上了老君观,一问之下,却是朝中享几十年才名的周显周世荣家中来请。
原本是想着顺些东西走人,可这周四爷一客气,弄得虚言本来想耍些促狭的小心思都消得七七八八,反倒刻意卖弄得把本事显个十成十。
虚言给怀哥儿和慎哥儿诊脉后,重新写下的脉案,不只是苦玄草一味,附开的药方,君臣佐使配伍得当,方上的字也是写得龙飞凤舞。
‘好字!‘,周檀接方先赞,由衷。接着就按下了小哥俩的方,说起了另两个女孩的病情。
先带着虚言看了整日昏沉的周曼音,周檀让人去把曼云也接过来。
‘家中这个侄女,并未如道长所说吃这草药七天,头尾不过三四日,现在看着就好了……”
头尾不过三四日?虚言闻言,挑起了眉。
苦玄草对症不假,但按他早前刻意传出去的用量,药效应当没这么快。而要是一下子用多了,就算是小孩子,大损记忆,家人也会当是吃傻了,而不是吃好了,怎么可能?
道士的眉梢飞扬意气,透着几分桀骜,却是让跟在挑帘的小满身后进门的周曼云,突然地惊喜交杂,往周檀身边走的步子变慢了许多。
‘云姐儿,来,让虚言道长看看!‘,周檀以为曼云害羞,笑着抬手招呼。
道长?周曼云审视的看了下虚言道士的打扮,果然几分仙风道骨,不类俗流,前所未见。
但按着前世残留的印象,给他换上一身灰暗常服,再往那张白净的脸上扑点褐土,额上画几道深深的皱纹,颌下加绺山羊须,她就认得了。
这哪里是什么道士?待到六年后的泰业五年,天下人就都会知道这人是个贼,大反贼。
徐讷,徐敏行。泰业五年,刘泰据平、淅等五州杀官造反,徐讷就在刘贼的队伍之中,排名为五。待北楚僭称国号,他被立为伪右丞相,位置不低,陈朝官府发榜中一颗人头赏格也不低。
前世,周曼云见他是在泰业十四年,那会儿天下间并行的年号也还剩下了十几个,但刘泰自立的北楚国已被陈朝景国公,也就是后来景朝开国皇帝给灭了,徐讷也成了一个待问罪的阶下囚。
周曼云前世给庆阳郡主用过的苦玄草药方,还就是从他手里拿的。因要力求稳妥,她还专门在徐讷跟前请教了十数日,要如何识草,煎药,伺候病人。
当年那个泰业五年刘贼造反前已预谋数年,手下的徐讷假扮道士四处画地理,选地盘,策民心的说法,是真的?
闹了半天,居然无意中把个前世了不得的大贼请来家了。缓缓地任小满扶着在这个陌生的道士面前的椅子上坐下,周曼云伸出小胳膊,两眼直望着虚言的脸一径发呆。
眼前的女娃儿不过五岁,但已初显姿容丽质,一身雪肌更衬得她象个白玉琢成的娃娃,只是一双直勾勾的眼显得太过炽热。虚言道士轻轻咳咳,整了神思,把两只手指搭在了曼云的腕脉之上。
非常奇怪的沉稳有力!徐讷再观察了下周曼云白里透红的肤色,了无半点病气,甚至是服了苦玄后,应该眉梢会带着一点儿的青色也丝毫不见。
徐讷心中震惊,脸上却半点不显,笑着放下了手。直言周曼云底子好,无大碍,示意着身边的道童收起东西,向周檀告辞求去。
周檀力挽,三分客套,七分真。文哥儿一去,病着的四个孩子,他的一男一女就占了一半,自然想着留人住下,图个心安。
虚言道士和周檀相互让来推去,周曼云在一旁傻看着徐讷,胸中翻腾着五味陈杂。
当时北楚被清剿,自刘贼以下一串人头被砍,徐讷却是被留下的少数几个,固然是因他知兵书通药理还有些功夫在身,但最主要还是他性狡心狠,见机不妙就把几个不肯降的兄弟都药翻,带着一块儿降了,卖了个干净。
用药算是说得好听,这等卖友求荣之人用的分明就是毒!
接纳了北楚降将的景国公,当时一直是将徐讷独自囚禁一地,如不是庆阳郡主之病,周曼云根本就不可能与有毒蝎之称的徐讷有任何的接触。
想到前世里听来的只言片语,再思量下这假道士化个名也是明晃晃的“虚言”,周曼云的脑子里,天人交战。
大夫,道士,反贼?陈朝、北楚、景朝?周曼云狠狠地咬了牙。反正这人公开造反也是几年后了,周家此时也没啥好让这贼人算计,现在要紧的是多给自己一些机会留住命。
有命在就好,管他是药是毒,活着才是正经!
见四伯周檀已然词弱,周曼云连忙地上前一步,扬起了稚嫩的童音,‘虚言道长,就留我家吧!要嫌闷,可以让四伯找书给你看,爷爷回乡带了好些书,道藏佛经,经史典籍,山河地理,好些都是孤本呢……”。
这已是凭着旧日记忆。当年曼云与徐讷接触的十几日里,他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让自己帮忙带书去,地理图志,游记杂说,孤本最好。
虚言暗蕴精光的双眼眯了起来。
周世荣少年成名,家中豪富,为购善本孤册一掷千金的故事,民间也多有流传。
前几日虚言还听相熟的镖师嗑牙,说是周家从京都返乡是孔夫子搬家尽是书,让他横生了一丝贪念,听着有机会入周家,就想趁机找找周显年轻时曾在年轻时作的文章中提到的一本,才有此一行。
可被小姑娘这么一说破,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转了头对周檀打着哈哈,‘令侄女真是聪慧善言!”
‘爹爹教过我,善言不如讷言!‘,一只白嫩的小手抓上了青色的道袍,攥得死紧,薄薄衣袖显得不胜其力。
虚言低头看了看停在袖子上指节发白的几只小指头,目光渐显幽深。
女孩嫩笋似的指尖隔衣轻触,虚言腕上一环银色,发出了咝咝的轻响,仿若在叫嚣着此肉鲜美,速待一咬。停在虚言胸口的一团赤色,也不安地鼓噪起怦怦的心脏跳动。
“你们也想留下?”,徐讷心底暗自问着,原本怀疑的三分现在已能确定了七分。
也许就为了这个奇怪至极的小姑娘,周家也值得一留。虚言道士抬头淡然一笑,向着周檀深深稽首,“敬亭兄,那贫道就叨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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