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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花镜,辉光照影,镜中影双。
远些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因为手上动作不停,显得有些模模糊糊,苹果脸健康红润,眼睛圆亮,只是鼻头有些塌。
正给曼云梳头的丫鬟小满,看着镜子露出了一脸笑盈盈,比划着把手中一条茜红色丝带往镜前孩童柔软的黑发上系了上去。
五岁大的周曼云象是一个大白缎布娃娃,傻傻地端坐着,正不错眼地打量着自个儿在镜中稚气未脱的样貌。
精致的瓜子小脸,长眉入鬓,杏眼微挑,菱角小嘴,吹弹可破的肌肤白皙滑嫩,依稀可见几分曾经的熟悉。
此前起床前,曼云已偷偷查看了遍身体,左臂肘弯处一点绿豆大的朱砂痣,黑密头发掩着右脑勺下方的一道小疤,也都跟前世一样。
再加上这两天在昏沉中零零碎碎听到的对话,都提示着周曼云,她回归了自己的身体,二十年前的身体。
可若得上天悲悯,许我重生,为何偏偏要在此时?
想到初醒那天正是永德十五年的六月十五,周曼云不禁有些黯然神伤。
“哟!看来我家云姐儿的病真是大好了!会要好吃的,还会臭美照镜子了!”,打趣着曼云的人未至,声先到,周曼云慌忙地敛去了脸上淡淡的痛苦神色。
随着轻快的话尾,挑着帘儿进门的火红人影,已三步并两步地走到了周曼云跟前,将她一把儿从妆凳上高高抱起。
曼云惊诧轻呼,居高临下,跃入眼中的是一片红,耀眼夺目。
一袭鲜亮的烟花笼地石榴裙,本来俗艳的颜色,穿在周曼云年轻漂亮的娘亲杜氏身上,相得益彰,更为她平添了几分倾城之色。
杜氏回身一转,曼云还没搞清状况,就已然被安稳地放在一把梨花木椅上,面前的小桌上已摆好了白粥及各色小菜,色味俱全。
两只带着柔香的手指掐上了周曼云的小脸蛋,又很快地化掐为揉,指腹的薄茧轻轻擦着她娇嫩的肌肤。
“还是肚儿痛得难受?姐儿不气!等咱病全好了,爹爹也就从京里回来了,他会给姐儿带好吃的果子,漂亮的衣裳……”,一个亲吻轻轻地落在曼云的额上,酥酥麻麻。
几天下来,周曼云还是无法适应娘亲这种毫无避忌的亲近,她有些羞涩地垂下了暗暗发红的脸。
看着曼云的羞怯,杜氏却越发心疼。自家的女儿病一场,不但小模样脱了形,小人儿也没了往日的机灵劲,变得呆呆傻傻,要是换了往日,早就扑过来腻在自己身上了。
“唉!小孩子就是病不得……”,拿起小满递过来的粥碗,杜姗姗看着眼前的女儿,心底暗自一叹,更加笑语殷殷地将汤匙递到了周曼云的嘴边。
“云姐儿先把粥吃了?不然,等爹爹回来看见姐儿不听话,给饿瘦了,他一伤心,原本给云姐儿带的果子就都给慎哥儿了……”
犹豫了下,周曼云的嘴轻轻地张开,配合着娘亲喂食的节奏,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粥,也一点一点的拔拉着脑子里的浆糊。
慎哥儿应该是二伯家那个比自己只大几个月的嫡子,现在一样也得了孩儿瘟,病着。
昨日一脸忧色的二伯娘高氏,也来房里看过曼云,还坐在床边跟着杜氏一起说过话。
说来惭愧,虽是骨肉相连的亲生母女,而且一到了晚上,杜氏还腻腻歪歪地搂着曼云睡,可周曼云是先认出了抚养她长大成人的二伯娘高氏,才勉强地接受了眼前这个跟高氏妯娌相称的杜氏,真就是她的亲娘。
小儿记忆浅,对于曼云来说,杜氏连带着朱妈妈,小满几个都是前世根本就没任何印象的陌生人。更何况,眼前活生生的杜氏,跟曼云前世里曾无数遍在自己脑海中勾勒过的母亲形象大相径庭。
前世里,周曼云也曾有好奇地向长辈们问过自个儿生母的样子,而祖母周夫人一听见就抬起帕子捂住了眼,嘤嘤哭声起,伤心难耐,边上的其他人开始围上去你一言我一语地宽慰起周夫人。
二伯娘高氏把吓坏的周曼云拉开,带回两人居住的小院,才小声地跟她讲,曼云的娘亲是位容貌秀美,品性端方的贞淑女子。
而祖母谢氏年岁渐长,家中众人也都历了当年的失亲之痛,以后关于过世之人的话头要少提,最好不提。
听话的周曼云也就真没再向任何人追问过娘亲的事情,只凭着自己的想象一点一点地勾描着娘的样子。
在她心中,最接近娘亲形象的,应当是楚州知府夫人崔氏,容貌端丽,不苟言笑,娇小却挺直的身姿透着果决刚毅。
前世里,崔夫人在楚州城破夫死之时,带着一双儿女一齐跳了河。
可眼前鲜活坐在床边的杜氏,跟前世里高氏说的容貌秀美,品性端方好象差了许多。
一碗白粥被周曼云稀里糊涂地吃下了肚,杜氏开心地站起身亲自收拾了碗碟。
周曼云温顺地让小满拿着湿帕子帮她拭着手脸,一双大眼睛飞快地瞥了自家娘亲一眼,又更快速地低下了头。
二十三岁的杜氏,面容与其说秀美,不如干脆说是明艳倒是更恰当些,又因为她脸上总挂着笑,看上去显得比实际年龄更显得小了一些。
至于品性端方?杜氏的身形高挑,说话行事爽利泼辣,倒是跟那个一早就出了门的朱妈妈一样,很有些有其主必有其仆的味道。
满腹心事的周曼云被杜氏牵了小手带出房门,母女俩旁若无人在洒满了阳光的小院里溜达了两圈。
待曼云稍稍出了些微汗,被杜氏带回房喂了次苦玄草药汤,又一次被安排着在床榻上缓缓躺下。
杜氏坐回到了曼云的床边,一只手握住小手,另一只手抚着柔柔的头发,如前两日一样地开始哄着曼云睡午觉。
“睡不着的。”,曼云强压着苦笑,两只眼睛巴巴地瞅着久违了的陌生娘亲。
话出声,周曼云也自觉调硬声冷,心中暗叹。匪夷所思的重生也不过才三天,她现在还没找着跟娘亲相处应有的分寸。
杜氏反倒不以为忤,低头想了想,露齿一笑,灿若春花,“那,娘给云姐儿讲故事?”
“好!”,周曼云忙不迭地应了,脸上迅速地带上了一丝赫红。
前世里曼云跟在高氏身边,高氏给她讲过诗书女则,但更多的是讲佛经。
高氏待曼云极好,但在教习书文之时如师如傅,端正严谨,从来没有象杜氏这样坐在床边亲亲热热的讲过故事。
这也算是有亲娘的好处吧?在杜氏零乱不堪的讲述中,周曼云的小鼻头悄然变红,死命地憋着夺眶欲出的泪,两眼贪婪地定在杜氏的脸上。
娘亲的下巴比自己的圆润些,嘴稍大些,细看之下容貌与身材却是跟成年周曼云有着七八成的相似。
最惹眼的是杜氏一身雪白的肌肤,光洁细腻,如锦似云。这又是和周曼云相类的,想当初,曼云被以云姬之名困在萧家后宅,还有人将她的名与人联系着,想得香艳。
娘连自尽都是选了使剑抹脖子,又怎么会是个性子娴静的?曼云心底轻叹,为人处事,前世一直小心翼翼苟活于世的自己,倒是半点儿都不类母。
“女孩在大雪地里好不容易抱了捆柴走回家,却发现家里的墙塌了,砸烂了厨房里的大水缸……水缸里生出一朵好漂亮的花……然后有只小老鼠吱吱叫着从柴堆里跑了出来……”
杜氏根本没把一个故事记全了,硬是把些相干不相干的都生搬硬套的揉在了一起,随嘴就说。
小曼云对照了下前世成人曼云记着的故事,放舒眉眼,嘴角缓缓地弯了起来。
显然,生身亲娘的学识跟博望强记,对任何典故都信手拈来的二伯娘高氏根本就没法比。
可能够有这样的娘就很好了,可以一直这样就更好。
周曼云心底一恸,紧紧地反握住了杜氏的手,带上了一脸的希冀。“娘,再讲,再讲一个吧。”
“再讲一个?娘讲的故事好听?”,看着连忙点头应是的周曼云,刚掰扯完一个小故事的杜氏长纾一口气,在女儿孺慕的眸光中不由地露出几分洋洋自得。
“娘也觉着自个儿的故事其实讲得真不错。往日都是咱俩一齐儿听你爹讲故事,等着这次爹爹回来,换了我讲给你们爷俩听,省得他见天在我面前瞎显摆!”
想着跟着公爹返赴洛京的夫君,杜氏促狭地眨了眨眼,“那,云姐儿,娘再给你讲一个……你爹的故事,可是真事……十二年前,你爹爹跟着你祖父刚到燕州松崖的时候……”
燕州与羯族接壤的边城松崖,随着获罪贬谪的父亲而来的翩翩少年,年未及冠,聪慧机敏,孝顺和善,如同由江南飘落至久旱大漠的细雨,润物无声……
娓娓道着往事,杜氏的眼睛越发晶亮,脸上隐隐带了一层娇嫩欲滴的粉红。
这样美丽绽放的杜氏,却让小曼云不忍卒睹,她缓缓地合上了眼,不敢让娘亲看见她眼底浓郁的伤痛。
“娘亲和我不一样!”,前世的周曼云活在乱世,身若飘萍,不由自主地与前夫为妻,后夫为妾。
前夫无情,后夫无义,缘份薄,恩爱浅。此刻,就算他们齐齐地在她的面前死去,周曼云自信也不会为谁伤心地眨一下眼皮。
可单听着娘亲讲的故事,周曼云就有些明白了当初为何娘亲会不管不顾地殉了节。
这几日,她在浑浑噩噩中也曾反复想过,自己机缘巧合地重活一世,虽然可能父亲现时已经不在了,但还是可以想办法,尽力拉住娘亲。
只是眼前明显深爱着父亲的娘亲杜氏,一下子就让曼云好不容易积攒起的勇气消失殆尽。
“云姐儿!”,杜氏压低了声,唤着女儿,发现曼云已闭眼睡了过去,有些遗憾地起了身。那些和夫君之间的美好往事,她才讲得起了兴头,记忆勾起,有些意犹未尽。
“哼!等五郎回来……”,杜氏温柔地抿嘴一笑,细心为曼云掖好被角,再起身,轻手轻脚地向门外走去。
听着衣履细微的声响步出房门,周曼云侧转了脸,对着一片空寂的墙壁悄悄地又淌下了泪。
若娘亲自尽只是为节名,还能一直牢牢地看着她,事到临头哭劝一博。可如娘亲赴死是为情,自己在娘心头的份量比得上父亲吗?
待听到小满放轻步子走过来悄没声儿地坐到床尾守着,周曼云装着翻了一个身,轻抬起了被子,蹭去了小脸上还挂着的依稀泪痕。
懦弱无能的周曼云,重生有何用?
按着前世的记忆,六月十五,就是曼云重生而归的那一天,父亲周柘在洛京意外身亡。
待到半个多月后的七月初五,丧讯传到周家旅居的平州丰津,娘亲杜氏拔剑自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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