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上!”
吴曦神色威严,将马鞭奋力挥下,正式发出了大军突杀的进攻号令。
“哗哗哗——”
突然,一片清脆的拔刀之声,凭空响了起来。
霎时间,原本无比平坦的大地中央,杀声盈野,马蹄之声滚滚如雷,轰隆隆地辗轧过来;这声音,明显就是由无数精锐骑兵汇聚而成的铁甲洪流。
忽而,远远望去,渝军阵中,两位骑将手里的红色令旗,猛然向下一劈,战鼓齐鸣,号声大作;随着令旗的指引,吴家军的左右两翼,各自分出了十余支千骑纵队,每支纵队轻骑所向,人人身着红甲,亮出腰间悬佩的环首钢刀,蹄下扬起大片烟尘,于倏忽之间,迅速汇聚成了一股巨大的海浪,一往无前地掠过大青山下的沃野平原,掠过雪狼谷内的修罗杀场,极端狂放地卷向了前方巍然不动的靖北大军,仿佛是欲吞噬这支战无不胜,所征无克的第一劲旅……
这是吴曦帐下的一支先锋兵马——“金狼铁骑”。
只见,金狼铁骑分为三军,两翼各五千骑兵,而处在中军的突击兵团,则有万余之众。两翼骑兵左右包抄,向雪狼谷两侧迂回袭击,中军则全力突破萧长陵所在的中央护卫,夺取那面象征靖北军所向披靡的“萧”字王旗。
这样的战术,虽不甚惊艳,但光从兵力人数上来看,却绝非萧长陵目前摆在雪狼谷正面的一万骑兵所能阻挡的。一旦战线展开,两翼的游骑袭扰也好,中军的结阵防御也罢,均不能在短时间内奏效,反倒有被北渝骑兵分割包围,逐个击破的危险。
呜呜的号角声,在雪狼谷战场上空响起。两万金狼铁骑,挥舞着明晃晃的钢刀,催动着胯下剽悍的战驹,以排山倒海之势杀向雪狼谷的中心地带……
北渝骑军的马蹄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密集,加之峡谷的天然回音,又加上渝军自认为稳操胜券后的呼啸声;蹄声,啸声,两种声音交织在了一起,如同平地响起一串炸雷,声势雄壮至极。
金狼铁骑近在咫尺。
靖北军依旧岿然不动,如渊停岳峙,骄傲地矗立在天地接壤的缝隙。
此时,阳光倾泻而下。王旗的正前方,飒露紫高大雄骏,萧长陵凝然端坐马背,极其冷峻又极其寒漠地注视着战场上所发生的一切,晨曦洒落战甲,再配上一袭附于戎装之内的白衣,竟是分外熠熠生辉;靖北之王的目光,沉静如水,冰冷如刀,看不出有一丝波动,只能清晰地看到镌刻在眼瞳深处的两个字——冷血。
这个时候,吴曦手下的两万金狼铁骑,已经首先发起了冲锋——扇面形的冲锋,裹挟着漫天的杀声与呐喊,迎面扑来;萧长陵拥有一双诡魅的眼睛,此刻却是炯炯有神,两道寒冷的光芒,有如两支冰冷的利箭,骤然离弦射出,仿佛这一箭出去,便可将对面的两万渝军全面覆盖在靖北将士的刀锋之下。
“大王,敌人已经冲过来了。”龙西风的眼神凝重,低沉开口。
“等。”萧长陵面沉如水,神色波澜不惊。
马蹄声慢慢迫近,大地的震颤,也在不断加剧,伴随着铁骑飞踏而起的丛丛烟尘,亦是渐次逼近。
八百步。
七百步。
六百步。……
其实,当金狼铁骑冲杀至八百步的距离时,他们就已经进入到了靖北军巨型床弩的射程范围之内,可是令人感到奇怪的是......靖北大军仍是一如既往,身形巍峨如山地纹丝未动,惟余风声吹过他们的脸颊,曙色映着他们的铁甲。
“大王,已经四百步了。”
然而,萧长陵面色不变,目中微微掠过一丝笑意,不,准确地说,是掠过一丝冷笑;他逆风策马而立,塞外的大风,猎猎吹卷起他身后的玄墨大氅,一抹浓烈的杀气,隐隐从他身上传开,蔓延至身体上下的各个部位,令人遍体生寒。
“等。”
“大王您看,三百步了……”
瞬息之间,萧长陵缓缓举目,目光之中剑气如霜,恰似此时一道惊电划下,斩开天幕,炫亮了他眼底胜雪的寒意;两军阵前,靖北之王面无表情,只是轻轻抬起手臂,然后异常潇洒地向前一展。
“动手。”
“是!”
话音刚落,胡锟猛然睁开双眼。只听见“仓啷”一声清响,杀胡大将凝厉皱眉,抽出腰间清亮如雪的靖北刀,大声怒喝,凌厉叱道。
“结阵!拒马!”
此番,雪狼谷之战,靖北军四万将士,破釜沉舟,背山列阵,于两山夹峙的险要之地,狙杀十六万北渝大军;为了打赢这一仗,萧长陵可以说是下足了血本,除了配备全军最精良的数千张强攻劲弩,以及令四方群雄闻风丧胆的“巨弩大阵”以外,又从幽州军械司临时调来了新近打制的两千把马槊、两千余柄陌刀,更是将装配了无数鸟铳火枪的“神机营”也带到了辽东战场,带到了雪狼谷。
“游弩手准备——”胡锟执刀发令。
终于,在沉寂了良久之后,那面立于大军阵前的“萧”字王旗,奋力向前一甩,发出了一道弓弩平射的旗令!
军旗的正前方,一列又一列的靖北铁骑,同时向两翼散开,露出了矗立在后方的一面墙,——一面盾墙;冷光森然的黑铁盾墙,宛若神兵天降,构成了一道刀枪不入的天然屏障,横亘在萧长陵的战马之前,似是要阻截住北渝骑兵第一轮的冲击。
盾阵之间,成千上百的靖北游弩手,一排接着一排,次第抬高身形,次第立于阵线前锋,平稳地端着一张张“神臂擘弩”,机簧大张,口衔弩箭,冰冷的箭镞,在空中日光的折射下,泛出无数刺目的白芒,冷冷地瞄准渝军刀尖的骑兵目标。
“向前放箭!”
嘣!
随着一声响亮的弦声大作,一排弩箭如闪电般飞了出去,这一排弩手放过箭后,迅速伏低身体,随后又是一声整齐划一的弦响,后一排的弩箭,又纷纷飞了出去……原来,虽然弩的杀伤力很大,准头也很高,但它的装填时间却比弓要长很多;因此,萧长陵将麾下所有游弩手分成四队,一排弩手发动的时候,另外三排弩手,则退后装填弩箭,四个梯队轮流平射,从而保证了弓弩攻击的连贯性。
刹时间,箭矢如雨。
处在渝军刀尖的金狼铁骑,面对来自靖北军中突如其来爆发而出的泼天箭雨,显然有些措手不及,他们没有料到,方才一直沉默如山的靖北军,会选择在如此近距离的射程以内,突然发动弓弩攻势,这是让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变数;但是,令他们更没有想到的变故,还在后头,游弩手身后是长弓手,一排一排的弓箭手,依照顺序扯动弓弦,强力回射,瓢泼的箭雨,如乌云一般,几乎毫无间断地笼罩在金狼铁骑的头顶上空。
万箭齐发。
箭镞如蝗。
密密麻麻的箭矢,划破天际,于半空之中,勾勒出一条又一条极其优美的抛物线。而当这片密集的箭雨,重重落入金狼铁骑纵队之中的那一刻,惨叫之声不绝于耳,腾起一片血雾,从而绽放出数不清艳丽的红花;无数北渝骑兵,在漫天箭雨的封锁下痛苦地抽搐着身体,仿佛麦穗碰上镰刀一样,纷纷中箭坠马。
就这样,渝军引以为傲的刀尖攻势,在靖北大军噬血凌厉的强悍箭弩之下,犹如海啸肆虐下的万千生灵,显得是那样脆弱,那样渺小,那样不堪一击,偶有几名骑兵,拼命挥刀挡箭,但终究是无济于事;至此,渝军刀锋断裂,第一梯队的三千铁骑,尽数覆灭。
数轮箭雨过后,原先一马平川的雪狼谷内,平白无故,多出了数千具士兵与马匹的尸体,倒在血泊之中,皆是中箭而死。如簇的弓矢与弩箭,贯穿士兵的身躯,射透战马的要害,哀嚎落幕,一片血肉横飞,死得不能再死了。
然而,靖北大军的强弓劲弩,却并未扼制住渝军进攻的势头;很快,金狼铁骑的第二梯队,踏着同袍的尸体,开始发动。
吴曦踞马立于军旗之下,一脸沉重,靖北军密不透风的箭弩覆盖,深深震撼了这位北渝名将,大战刚刚开启,对方的数轮箭雨,就轻而易举地收割自己手下三千袍泽的性命,这支军队的实力究竟可怕到了何种地步,还是说......他们根本就不是肉体凡胎,而是来自地狱的魔鬼;想到这里,吴曦只觉后脊发凉,瞳孔微缩。
“大帅,弓手百步杀敌,最远不过百五十步,靖北军的弓手,能射三百步。”副将转头对吴曦说道。
“靖北军,萧长陵……确是劲敌啊。”吴曦忍不住地喟叹一声。
与此同时,萧长陵静静地骑在飒露紫上,神情分外冷漠,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依然古井无波,偶尔划过几抹冰冷的刀芒,但又迅即归于平淡;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容色,仿佛是对眼前生死两隔的麻木与漠视,是作为威震天下的靖北之王对于眼前敌人的极度鄙夷与不屑,亦是一种冷厉到了骨子深处的孤傲心性。
“大王,敌人又冲过来了。”
靖北之王诡谲一笑。
“好啊,那就让他们体会一下神机营火枪的味道吧。”
“是!”
“神机营准备——”
旗手再度发令。
瞬息之间,三百余名全副武装的神机营士兵,手执崭新的滑膛枪铳,猛然站起身来,直挺挺地站立在游弩手与长弓手的两侧,严阵以待;他们手持火枪,将铅弹捅入枪管之中,并用火药填实,无数冷冰冰的枪口,直直地对准迎面的北渝骑兵,尤其以火铳瞄准渝军座下的马匹。
神机营,乃是靖北军中一支特殊的兵种。永兴十三年,萧长陵平楚地叛乱,偶得神机枪法,遂于军中广泛推广,并在此基础上创立“神机营”,全营将士装配火枪鸟铳,每逢战事,步骑军冲锋在前,神机营则以火枪策应,极大限度发挥出了惊人的威力。
“放!”
噗!
硝烟冒起,神机营一齐发动。无数钢珠铅弹,在强大的火药加持下,发出一连串金属机簧的美妙声音,沿着枪铳高速飞出;随着数十声几乎同时响起的巨响,上百支细长的枪口,骤然喷洒出了大片夺人魂魄的火花,滑出一道道笔直漂亮的痕迹,轰击向了那些金狼铁骑的身体!
火花绽放,花色艳丽!
金狼铁骑的马蹄声,正在隆隆作响。他们的姿态,在枪铳响起的前一刻,依旧还是保持着天神射日一般的壮烈,然后瞳孔缩了起来,因为……他们看到了那些火花,也听到了那些很清晰的闷响,可是,却避无可避。
一时间,枪火四溅,战马惊厥。
嗤啦一声,那声音,就像是空荡荡的纸袋被一枪挑破。数千骑兵的半片身体,在一瞬间内爆裂开来,那一个个强大的肌体,强横的血肉,在这一瞬间,都变成了一朵朵花,一朵朵染着血色的花,往空旷的平原上盛放。
雪狼谷内,烟雾弥漫。
清晨最后一缕曙光,消失在远方连绵不尽的小山脉中。
大青山下,雪狼谷上,两支大军狭路相逢,靖北之刃铿然出鞘。
……
锋线的前端,长枪如林,列有两千马槊。
这支由靖北军中两千精锐步军所组成的“长枪队”,此刻结阵拒马,屹立不动。最前排的一队将士,攒槊向外,寒光如雪!五百人为一横队,排出四列。
远远望去,长枪队挺槊巍立,第一队持槊跪坐,长槊斜举向前。第二队平端长槊前指,第三队架槊于前队士卒肩头,同样向前倾斜。第四队的长枪兵,则在层层盾墙之间竖起林立的尖刺,明晃晃的马槊,呈一字排开。
其实,四列槊尖成林遮蔽之下的前方,实际上还有双手和肩头死死抵住巨大盾牌的两排健壮的步跋子。马槊拒马之后,便是每排两百余人,依次分出十余列,手持长柄陌刀的“陌刀队”。
长枪队在前,陌刀队在后,这是萧长陵以往凭借步军碾压敌方骑兵的制胜法宝。一旦长槊拒马,将士皆亡,便是要倚仗这两千八百“陌刀队”列墙向前,执刀冲击,与敌人短兵相接。
陌刀兴起于大周开国之际,通长一丈,重达五十余斤,精铁铸就,乃是标准的长柄大刀,非军伍头等锐士健卒不得手持。想当年,文帝建国,大周北境十六镇,十七万步骑大军,陌刀军卒不过两千余人,其战力之强劲,曾被北周军方一致誉为“白刃之王”,譬如,中山王李云超就认为,若能聚集一万陌刀结阵,镇守国门,可挡十万南侵蛮骑,当其刀者,人马俱碎。
至于那两千杆马槊,也是秦王萧长陵亲自下令,差不多掏光了幽州都督府的全部家底,才组建出了这支气势如虹的“长枪队”。
大风拂面,好像已经能够闻到淡淡的血腥气。
就在这时,靖北阵中一片鼓响,声音低沉厚重,让人血脉偾张。鼓声如雷,神机营快速撤下,整座靖北大军的中军大阵,凭空高起一尺有余,两千名重甲枪士,终于站起身来,挺起手中枪柄足有两丈长的钢铁马槊,结成一线密集的枪林。
北渝人的马很快,仿若潮水一般,撞在靖北将士的枪林之中。当金狼铁骑冲入枪林的那一刹那,潜藏在靖北军阵背后的无数杆马槊,突然直挺挺地竖了起来,而后……毫不犹豫地扎入了率先冲至的轻骑兵的身体上。
长槊拒马,如同海浪撞击崖壁,血沫喷薄翻涌。靖北军的枪尖之上,挂满了北渝士兵尚未凉透的尸首。短短的一瞬间,撞死的马匹和士兵,堆积成了一线尸山屏障,泾渭分明。
“杀——”两千名重甲枪士,齐声高吼。
“挺进!”
这时,身处前锋的一排长枪队,将手中重约十八斤的钢铁长枪,高高举起,枪锋凌厉。然后,长枪沉沉落下,每一柄枪槊,依次按部就班,垫在前一名枪士的肩上,密集的枪丛,由此形成,奋力向前压去。
靖北大军的枪甲攻势,正式展开。
整整两千余名的重甲枪士,手执一柄柄钢铁长槊,枪尖向外,气势如龙,缓缓向前推进;当距离金狼铁骑只有三十步时,所有的枪士,手执长枪,几乎未作迟疑,紧紧握住槊杆,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奋力向前刺出。
喀喀数声。
北渝骑兵座下的军马,纷纷悲鸣不止,万马齐喑,瞬息被扎翻于地。枪甲合围的杀伤力,可怕到了极点,也是恐怖到了极点;随即,靖北男儿长枪齐出,冰冷的枪尖,狠狠地戳进无数北渝士兵的身体里,顿时被长枪队洞穿,瞳仁散大,“嗬嗬”喘着粗气,温热的鲜血,顺着长枪的血槽,汩汩向外流出。
紧接着,枪士们奋力拔出长枪,枪刃所及,人马齐坠,一眼望过去,数以千计的渝军死尸,枕藉如山。
又是片刻之后,两千五百陌刀队,每人手持一柄斩马陌刀,排成刀阵,如一面刀盾,疾步杀出,奋勇向前;只见,陌刀刀锋所指,刀光大盛,犹如漫天鹅毛大雪,于眨眼之间,化作一张擎天大网,将早已阵形大乱的金狼铁骑牢牢地罩在其中,刀风划过,人与马皆亡。这样的刀势,无人可以争锋,足可斩开天幕!
大战仍在继续。
沙场之上,到处都是金属交击的脆鸣,以及刀刃劈进骨头的钝响。血浆就像不要钱似的,此消彼长,在春日阳光的映照下,刀光与冷甲,连同鲜血一闪一闪地反光。几轮冲撞下来,尸山叠加的“障碍”,越堆越高,血肉纠缠,吼声嘶哑,仿佛群山都在动摇,被永久淹没在了这片分外死寂的峡谷深处。
……
远方,塞风咆哮,王旗猎猎,萧长陵清峻的身姿,意态孤绝地迎风策马,兀自立于雪狼谷的巅峰顶端,任凭这狂放的大风吹卷起他的大氅,吹拂过他的白衣战甲;此刻,这位靖北之王坚毅的眼神,静静地俯瞰着平原之上的两军厮杀,俯瞰着两国将士悍不畏死的血勇相拼,脸色沉稳,冷凝如常,仿佛没有一丝波动。
刀光,枪芒,箭雨,铁骑,全数囊括进了一代枭雄的眸底之中,澄澈分明。他不动声色,面若止水,良久才洒然一笑。
“这才是我靖北的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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