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晨曦破晓,懒懒落在盛京城头,映衬着雕栏玉砌的巍峨宫苑庄严肃穆;初升的朝霞,绚烂而瑰丽,悄然从东方天际飞展而出,成堆地,成片地在高空中变幻着,飘忽着,扩展着……
在霞光的辉映下,盛京城里的宫殿,显得更加金碧辉煌。乾宁门外两个高耸的哨亭,在明媚的彩霞中闪闪烁烁,托出了西大营哨兵威武的站姿;乾宁门内的显仁苑、丽正楼、青鸾阁和坐落在高台之上的西宫养居殿,从巨树浓荫中伸出金顶飞檐,闪烁着五颜六色,使人感到神秘而迷幻的光泽;只见……养居殿拔地而起,宏伟壮丽,鳞次栉比:凉亭式的八角重檐,金黄色的琉璃瓦,碧绿色的剪边,十六道五色琉璃屋脊,殿顶上的相轮宝珠和由八个金刚力士擎托的宝顶,无一不彰显出这个庞大帝国的恢弘气象。
淡薄的秋阳,直直射入了养居殿,澄明的曙色,仿佛一汪金色的湖泊,瞬间便照亮了这间空旷深邃的大殿;偌大的养居殿,此刻安静得如积久的寒潭一般,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瑞兽鎏金铜熏香炉中依旧散发着浓郁的香味,久久未绝。临近初冬,空气略显干燥,铄石流金,即便点了熏香也不能起到宁神静气之效,反倒是鎏金青兽烛台上残留的火苗,微微跳跃了几下,被从长窗灌入的凉风忽地扑灭,袅袅升起一缕乳白轻烟,好似最无奈的一声叹息,幽幽化作深宫里一抹凄微的苍凉。
养居殿的正中,设有一方宽大的御案,案上垒着数不清的奏疏和折子,砚台里的朱砂墨迹未干,就连那盏刚刚燃尽的油灯,这时也落上了厚厚的香灰;自从皇帝东巡以来,这间名为“养居殿”的清幽宫殿,便暂时顶替了原先上京御书房的作用,每当夜深人静,一片安宁,盛京城中绝大多数人都已经进入黑甜故乡的时候,只有我们那位勤勉不似常人的大周天子,通常会静静地坐在这里,不厌其烦地批阅着各路州郡呈递上来的奏疏,虽然,这些奏疏已经由中书门下勘核了无数遍,但正值盛年的皇帝陛下似乎习惯了巨细无遗地审视天下,所以,深夜批阅奏章,俨然已经成了大周天子每日的必修事务,看来昨夜……萧长耀肯定又熬了一个通宵。
风乍过,吹起浮絮万千。
朱门昌阖,凛冽的风,刮过雕镂的窗纱,吹得养居殿角檐上的哨瓦呜呜咽咽地响成一片。
此刻,萧长耀正穿着一袭淡蓝色的帝王衮衣,握了一折单薄奏疏在手,临窗细观。一缕淡金色的日光,透进宽敞的大殿,卷起碎金似的微尘,恍若幽帘一梦。那光线洒落皇帝全身,点染勾勒出清朗的轮廓,衬着萧长耀身后一座十二扇镂雕古檀黑木卷草缠枝屏风,繁绮华丽之中,透着缥缈的仙风意境。
在明丽阳光的照射下,萧长耀的脸上,露出了寒若冰湖般的神色,他冰冷的目光,始终汇集在手中的奏疏之上,未见一分笑容;事实上,早在他还是皇太子的时候,便有人曾经说道,大周王朝如今的这位储副,未来的天子,风姿迢迢,玉树琳琅,颇有太平天子之貌,然其心性过于冷厉,但表面却镇静如山,故无人可窥测其心,因此……就连当年雄才大略的太宗皇帝,也比不上如今的这位主上。
萧长耀的身畔,有两三名年轻的宫女半蹲半跪侍奉在侧打着羽扇。殿中极静,只有皇帝沉缓的呼吸与八珍兽角镂空小铜炉里香片焚烧时毕剥的微响。那是上好的龙涎香的气味,只需一星,香气便染上衣襟透入肌理,往往数日不散。
“怎么样了?”
只见,萧长耀的那双龙目,宛若冷月高悬,又如寒霜冷冷洒落,眼中波澜不兴,声音却是极低沉,极冷静,语调寒冽似冰,没有一丝温度。
“回陛下,秦王妃仍然不肯见人,皇后殿下和贵妃娘娘,还有宸妃娘娘,已经前去探望了。”
说话之人,是一位站在陛下身侧,体形有些佝偻,脸上布满皱纹,两鬓斑白的年老太监;按理讲,一般在萧长耀身边伺候的内侍,都是皇帝陛下的贴身太监雷皓公公,可今日却换成了这么一位不常见的老太监,天子的心思,着实令人捉摸不透,他也不许任何看透自己的所思所想。
这一刻,萧长耀脸色微沉。
那名佝着身子的老太监,看着陛下沉着脸,周身散发着微沉而凛冽的气息,心底便隐隐有些不安。进宫这么多年,皇帝自十余岁时他便看着陛下一点点成熟长大,直至看着他成为如今君临天下的大周之主,他还从未见过陛下有这般隐怒沉沉的时候,便是当日秦王执剑步步紧逼之时,皇帝亦是笑容恬淡,不露一毫声色。
这样一位大山崩于前而面色不变的英主,竟然也会有沉不住气的时候?只是不知道……这样微沉的面色能持续多久?也许持续不了多久。
忽然,萧长耀清亮的黑眸之中,闪过一缕锐利的星火,但转瞬又消失不见了;窗外投射而入的晨曦,此时映在大周天子平静如水的面庞,亦压得那一抹平静隐隐仿佛成了灰沉沉的烧墨。
“大婚之夜,抛下结发妻子,率军出城,朕的这个弟弟……还真是让朕有些欣赏。”萧长耀的神色间多了几分凛冽。
老太监沉默不语。
须臾过后,萧长耀轻轻举起手中那折薄薄的奏疏,天子原本愠怒的眼波倏然转为慑人的寒冷,仿若一卷冰浪陡然澎湃击下,淡淡说道。
“都察院御史参劾阿瞒的弹章,昨天晚上就送到朕这里来了,今天宣国公府的折子也递上来了,要朕替芷兰作主。戴元祥……你怎么看哪?!”
出人意料的是,萧长耀这一次没有像以往那样称呼这位老太监为“戴公公”,而是直呼其名。依照常理,萧长耀身为一国之君,别说一个太监,有的时候就连朝中大臣也是直呼其名;但这位名叫戴元祥的老太监,身份比较特殊,想当初,太宗潜龙之时,他便是先帝身边的常守太监,之后更是成为了大周内廷的首领宦官,在宫中的地位崇高至极,就连章献皇后在世时也从未当众叫过他的名字。
然而今日,萧长耀却一反常态,直呼其名,回想上一次这样称呼这位老太监时,还是在萧长陵入京的前夕;因此,只有在这种重要的、需要戴公公意见的关键时候,皇帝陛下才会认真地直呼其名。在旁人看来,这或许是一种不尊重的行为,但萧长耀的意思却恰恰相反,他一向以为称呼戴公公为公公,会让对方想到身体的隐疾以及残缺,而直呼对方的姓名,反而更合适一些。
戴公公微微佝着身子,一副似睡似醒的神情,垂眸以示恭顺。
“老奴不敢妄议朝政。”
确实,大周自立国以来,太祖皇帝便立下祖制,严禁宦官干政,同时又令内廷太常寺核定宦官数目,尽量让宫中少些畸余之人。因此,太监一旦涉足朝政,便是任何一位君王所不能容忍的事情,戴公公很清楚这一点。
萧长耀冷冷发笑。
“这不是朝政,此乃朕的家事。”
尽管戴公公与萧长耀之间仍有一定距离,但他依然能感受到皇帝陛下身上那一抹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仪,他只能低头沉声回应道。
“陛下的家事,亦是国事,秦王殿下的为人,只有陛下方能评判,不是老奴这个内宦所能议论的。”
“你个老东西……”萧长耀戏谑着笑骂道。
一时间,养居殿内外,皆是寂寂。只有庭前几树石榴开得如火如荼,一阵风过,吹得满树繁花烈烈如焚,几乎烧红了半院空庭。
窗外的石榴树影映在湖碧窗纱上,风移影动,花枝姗姗,欹然生姿。萧长耀施施然立于窗下,一身淡蓝色缂丝暗金柏纹的帝王常服,只用明黄金带系在腰间,越发衬得长身如岩下松,优雅中不失赫赫之气。然而,他的面色,正如那一袭幽蓝如海的龙袍,暗沉沉地发闷,看上去有些压抑,又有些冷漠。
虽然这时,萧长耀依然在浏览着手中的奏疏,面上也卷带起了几分笑容,微笑如冬日湖上冷冷的薄冰,纵然冰上暖阳融融,冰下却依旧水寒刺骨,汹涌流动,这种异乎寻常的平静,却有着一种凛然拒人千里的凉薄。
他陡然扬声说道。
“他们每个人都装着自己的小算盘,可是个个都说对大周忠心不二,从来没有想过,朕……是希望他们怎么做的。”
“陛下的话,暗藏深意,老奴实在不懂。”戴公公神色平静,脸上很自然地流露出恐惧与自责交杂的表情。
萧长耀举目,斜睨了一眼这个年高资深的首领太监,放下手里的奏疏,整个人负手而立,手指的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难看的苍白,但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表情。
“装不懂的人才是真懂。”
“老奴惶恐。”
这时,萧长耀面色冷然地转过身来,原本冷冽的眼神,骤然又腾起淡淡的雪色,他淡然吩咐说道。
“你去都察院……替朕传个话。”
“请陛下明示。”戴公公躬身候旨。
皇帝的声音冷凝如冰湖。
“告诉他们,有什么事儿,回京再说。顺道再去宣国公府一趟,传朕的旨意,你告诉宣国公,朕终有一日会为昨夜之事,替芷兰讨个公道,然秦王乃国之砥石,勿相疑。他心里若有怨气,让他亲自进宫来见朕,朕就在这儿等他。”
“是,老奴领旨。”
紧接着,戴公公便慢慢地佝身退了出去,缓缓关上了养居殿的大门,走远了一段距离,回首望着里面的光影,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
“既然知道自己多疑,最后又何必说哪句话呢……陛下啊陛下,您这性子也应该改一改了,大周的将来,可都在您的一念之间啊。”
站在养居殿的窗前,凝望着东方天际那一缕灿然的云霞,萧长耀俊朗的面容,却远远不如清晨明媚的天气,冷峻得宛若阳光照射下的寒冰千丈,就像寒潮来临前浓郁的夜色,含了一丝刺骨的阴鸷神色,孤绝漠然,竦寒惊独,在静默中散发出仇恨而厉毒的光芒,但又无处宣泄。
“朕想杀了他……朕想杀了这宫里所有的人。”
……
很快,夕阳西坠,暮色四合,这一天的时光转瞬便要流逝殆尽了,夹道高耸的盛京城墙被夕阳染上一种垂死之人面孔上才有的红晕,黯淡无一丝生气。
此刻,深沉的暮霭,正在青城宫的门外渐渐弥漫着。静无一人的回廊下,成排的大红纱制宫灯,已经一一亮起,照见栏杆下那些密密簇簇的蜡梅,花影幽暗而深邃。大门前,屹立着六名全副武装的西大营甲士,长风呼啸,吹动着他们火红色战袍的袍角。在晃动的灯影中,他们手里执着的长戟,显得格外闪亮刺目。
青城宫东苑的“艮岳”,本是原先北渝王室夏日避暑之地。如今的皇帝,素爱江南园林以石做“瘦、漏、透”之美,庭中便置太湖石层峦奇岫,林立错落,引水至顶倾泻而下,玉瀑飞空,翠竹掩映。风吹时,便有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凉爽宜人。穿过曲折的抄手游廊,一路皆是绿绿的阔大芭蕉,被小太监们用清水新洗过,绿得就像要滴出水来一般。
彼时夕阳沉沦,碎金色的余晖,像是红金的颜料一样浓墨重彩地流淌着。暮霭中微黄的云彩时卷时舒,幻化出变幻莫测的形状,让人生出一种随波逐流的无力,有清风在琼楼玉宇间流动,微皱的湖面上泛出金光粼粼的波纹,好似幽幽明灭的一湖心事,那心事中有无奈,有悲伤,有孤寂,亦有深深的悔意。
这一日,谢婉心与李妍结伴而行,后湖上一湖新荷嫩绿,风凉似玉,曲水回廊悠悠转转,倒有不胜清凉之意。
暮色下,谢婉心身着一袭水青色牡丹团花长裙,棠色长裙婉顺曳下,宛若流云,耳边戴着乳白色的玉珰耳坠,一枚玉簪从轻绾的如雾云髻中轻轻斜出,金凤钗衔了一串长长的珠珞,更添了几分婉约动人。而此时她温婉的容颜,亦似被梅雨时节的雨水浸润一样,唯有凝霜的容色,将那宝石青的衣衫沾染成了雨后淋漓的暗青。
李妍轻轻搀扶着谢婉心,缓缓行走,明玉和云裳,默默跟在两位娘娘的身后,谢婉心凝望着红河日下,巨大而无所不在的余晖将青城宫中的一切都笼罩其下,染上一抹金紫色的暗光。
“都快两天了,芷兰还是不肯出门。”李妍郁然叹道。
“看来……二郎这次是真的把她的心伤透了。”谢婉心的语气中,明显带了一分冷静至极的无奈。
对于谢婉心而言,时至今日,她对萧长陵的爱依旧未变,即使她如今已是大周天子宠爱的贵妃,并怀上了帝王的骨血,但她仍然深深挂念着那个永远刻在她心底的少年将军,即使她再不情愿接受二郎娶别的女子为妻,也只能认命……这辈子她与他的缘分已然尽了,正如她那日对明玉所言,二郎娶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凌芷兰,她和阿妍一样,都是自己的闺中好友,二郎和她在一起,总好过娶一个不想干的女子;可是,谢婉心没有想到,洞房花烛夜,萧长陵竟然丢下新婚妻子,逃之夭夭,连夜回了北境,所以,她很迷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芷兰,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个男人……虽然,萧长陵给出的理由是边关告急,军情如火,但只有谢婉心知道,二郎他这是在逃避,身为靖北之王,全军统帅,他没有悔婚的资格,就只能采用这种方式。
“都怪那个萧长陵!新婚之夜,居然丢下新娘子,一走了之,留下芷兰一个人面对这一切,这哪里是他一个大男人该干的事情。他难道不知道吗?!他这样做……会让芷兰沦为整个上京城的笑柄的。”李妍刻薄地说道。
谢婉心沉默不语。
李妍看向谢婉心,眼中流露出些许担忧。
“婉儿,你在想什么?”
半晌,谢婉心的神色,忽而变得冲淡宁和,莫名让李妍有了一丝安定,唇下含着温柔的苦笑。
“或许,她和二郎,都需要给彼此一点时间。”
“婉儿,你是不因为芷兰嫁给了秦王,所以才……”李妍的心里,逐渐涌起了阵阵疑云,轻声说道。
年少相识,又同在宫中这么多年,谢婉心给李妍印象一直如她的名字一般,温柔婉约,宁静如璧。即便是当年被迫嫁入东宫,心中就算有再多愤懑,亦从不自恃谢家贵女的身份而盛气凌人,仿佛一枝临水照花的柔弱迎春,有洁净的姿态和婉顺的弧度。而她记忆中还是未嫁时的凌芷兰,却是傲骨凛然,如一枝凛然绽放于寒雪中的红梅,却不想婉儿也有这般犀利的时刻。
谢婉心轻轻握住李妍的手。
“阿妍,你想多了,我不怪芷兰,她是无辜的。我只恨自己身为谢家的女儿,而他却是萧家的皇子,命中注定与他无缘,却偏偏痴心妄想,想要嫁入萧家,相夫教子一生……可惜天不从人愿……”
说到这里,谢婉心温然凝望天际,露出那张满是泪迹的美丽脸庞,任由冷风吹拂着她乌黑的长发。
李妍满眼心疼。
“婉儿……”
晚霞消失了。
夜幕降临,一弯弦月昏暗地挂在西天的夜空,放着淡淡的光泽。
……
两日后,晋阳城外,鸿雁南飞。
凌厉的马蹄声,划破了北方塞外的万里长空,激荡地回刺在一望无垠的旷野之上,寥廓而又雄烈。
一袭白衣策马而来。
——萧长陵重返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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