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月二十二,平梁府阳光明媚,春意渐浓。不同于北燕境内各处的慌乱惊恐,平梁府各城里都是一片热闹的景致。冬日积下来的冰层慢慢融化,郊外被冬雪覆盖的小径在暖阳的烘烤下渐渐融了冰,雪底下冒了头的嫩草也露出脸来,翠绿翠绿一簇一簇的,热外惹眼。
小河沟边的垂柳也抽了芽,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死气沉沉的焦枯,换上了另一副生机盎然的面孔,嫩绿的柳条枝丫随风舞动,别有一番风景。
各家少爷姑娘们结伴出游,三五成群,个个都是笑意盈盈,争相欣赏这明媚如画的春光。不少文人士子门也聚在一处吟诗颂词,好不热闹。
永安城和渭源城的书院处更是热闹。虽说还没建成,但书院是依山而建,取其自然之势而行,各处亭台楼阁错落而立,或隐于山水间,或藏于绿茵花丛中,这副景致本就极美,自然吸引了无数游乐的人群。这人一多,自然就不好动工,书院的监工无法,只得请了衙门的人来,好说歹说将一众文人士子兼游人劝了回去,随后才吆喝着开始动工。
定安城里这会儿也热闹了起来。过了十五,街边的商铺依次开了门,小贩们也挑着货担出来吆喝了,一大清早,大街小巷上就是接二连三的唱喏声,好一阵热闹。
各家奴仆们也都三五成群聚在一块儿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说着闲话。这个说今年天好,那个说家里小子订了亲。也有说北边战况的——从鸡毛蒜皮的事儿一直扯到京城里朝廷的动静上头去,越说越热闹。
只是秦家大宅却是大门紧闭,二门不开,宅子后门的一条巷子里了无人烟,没有半丝儿人气。
院子里也是死气沉沉地,紧闭地油漆大门挡住了外头的明媚的日光和喧嚣的热闹,只衬得这宅子里越发冷清。偶尔路过的丫头婆子都是低头弯腰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匆匆而过,半句话也不敢多说。
正院后头的书房院子里鸦雀无声。小厮们垂手站在垂花门处,大气都不敢出,只眼观鼻鼻观心,一副雷打不动的模样,定定地站着。
书房里弥漫着一股压抑沉闷的气息,仿佛是夏日大雨前的天一般,阴沉沉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秦老爷子一身灰布旧袄,颓然地瘫在椅子上。头发斑白,面容苍老,脸上皱纹叠起。呼吸声急促而吃力。手指一下接一下地拍着椅背,整个人看着比先前老了十几岁。
秦二老爷秦如寿呆呆地看着老父,脸上一片死气,随后目光呆愣地看了看秦大老爷,良久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父亲,四弟……”
秦如寿的话还没落地。胳膊上猛地一疼,忙又将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疑惑又焦虑的看向一旁的秦如海。
秦如海面色极为难看,眉头紧拧,眼里聚满了阴沉。朝秦如寿摇了摇头,看着秦老爷子地模样。半晌才微微叹了口气,眼里带了几分自嘲,脸上也多了一抹苦笑:“今儿一早永安城来了信,施二郎现管着永安城书院的事。三郎跟施二郎交好,那孩子也是个明理知事的,让他去书院读两年书吧。两位爷既然让人带了话,那就是有意给秦家恩惠,对秦家不至于赶尽杀绝。秦家嫡支小一辈,总能留个人。”
秦如海说到此顿了顿,见秦三老爷秦如福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不赞同二字,秦如海自嘲更甚,也不理会秦如福的目光,语气里却多了几分颓然:“真宽厚也好,装模作样也罢,如今这时机正好,卢家要收平梁府,西宁王府的两位爷都是聪明人,不至于让一个秦家坏了事儿。总得做做样子,让平梁府各大世家宽心,也让平梁府的百姓们看看王府的宽厚仁慈。”
“大哥这话说得……怎么就到这样的地步了?”秦如福吸了口气,脸上的赘肉都挤到了一处,一声接一声地叹了好一阵气,方才试探性地开口劝道,“三郎跟施二郎哪里是交好?咱们家跟施家,也就是点头之交的情分。那施二性子古怪刻薄。三郎又不爱读书,去书院还要看人脸色,三郎的性子虽温和,也不该受这委屈……”
秦如福的话未说完,秦二老爷秦如寿猛地扫了瞪了秦如福一眼,深吸一口气打断了秦如福的话:“大哥说得极是,我觉得也好。”说着又目光凌烈地扫了眼秦如福。
秦如福怔了一瞬,张大了嘴巴,到底还是将口里的话重新咽了回去,挤出笑意劝道:“二哥别动气,既然大哥二哥都说好,我也不说别的了。三郎年纪轻,又没经过事,就是受点委屈也无妨,我就是一时没想明白……只是,”秦如福迟疑了一瞬,瞄着几人的脸色吞吞吐吐地问道,“四弟那儿,要不要遣个人接回……”
秦如福的话刚说到一半,冷不丁地被秦老爷子凌厉的目光一扫,生生止住了后半截的话,惊异又后怕地看了眼秦如海。
“从今儿起,秦家没有这个人!”秦老爷子的声音冷厉中透着股掩饰不住的苍老沙哑,神情颓然又复杂,眼里自嘲悔恨无奈什么都有,不过片刻,又仿佛瞬间沉寂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冻的死寂,“老大留下,老二老三都出去。”
秦如寿欲言又止地看了老父一眼,满脸忧虑地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起身,拉着秦如福一道出了书房。
少了两个人,书房里瞬间又显得空旷了起来。秦老爷子目光无神地盯着有些陈旧的房梁,声音疲惫而无力,似自言自语,又似在吩咐秦如海:“通敌叛国是死罪,祸及九族,北边已无秦家立足之地。可除了平梁府,秦家又能到哪儿去?我这一辈子,于家国无功,更没教导好儿子,愧对列祖列宗……”
秦如海满身颓然地垂着头,张了张口,到底还是没说其他,只静静地听着老父的嘱咐。
“秦如山犯了死罪,大爷二爷宽厚,可秦家人不能不知耻!秦家人也该聚一聚了,你写信,让各处的人回来,都听听秦如山的罪行。我这个秦氏族长愧对祖宗,也该卸任了。”
秦老爷子顿了片刻,抬手盖住眼脸,将眼里那股悔恨悲凉压了下去,声音疲惫地低喃道:“秦如山犯下大罪,我这个当爹的罪不可恕,你们当兄弟的也难辞其咎。三郎性子宽厚,老实本分,让他接任秦氏族长。”秦老爷子声音越说越低,仿佛睡着了一般,一动不动地躺在摇椅上,浑身上下落满了悲凉寂寥。
秦如福没应声,眉头皱起,见秦老爷子没别的吩咐,遂站起身来,看着外头明媚的春光,语气平淡地叙述道:“徐家当年几近家破人亡,可二十几年后,照样热闹非凡。秦家比不得徐家,可也得有个看得长远的领头人,否则二十年后,秦氏一脉终将绝迹。三叔家里有个孙子,跟二郎一样的年岁。我见过他,老成稳重,当得起秦家族长一职,父亲也见一见吧。”
良久,才听得秦老爷子语气颓然而无力地应了一声:“也罢。”
正月二十三,秦如山通敌卖国一事泄露,城门守卫头子罗黔中伏罪而诛,钱老三领了四十军棍,念及家中老幼待供养,暂留其性命,以观后效,其余人等一一伏罪,惩罚不一。渭源城一时群情激奋,同时知县何展鹏主动请罪,自陈失职,请罪书被卢俊昭压下了。
正月二十四,消息传到定安城,秦家大宅被围得水泄不通,嘈杂的人群手里拎着东西直接就砸,好在之后定安城知县带了衙门里的人来,将愤怒的人群好说歹说劝了回去,这才免了一场骚乱。
秦老爷子面容憔悴,亲自请了定安城知县进门,自言愧对祖宗,死不足惜……一番恳切言辞,说得秦家一众人等都泪流不止。
定安城知县喟叹不已,却也无法,言明通敌之罪祸及全族,只得将秦家众人收入衙门,留待审理。
当夜,秦老爷子羞愧难当,怀恨而故。第二天一早,镇国将军卢俊昭发了话,秦如山罪不可恕,但念在秦老爷子一身安守本分,且人死灯灭,故特许子孙服孝下葬。第二天一大早,秦家三位老爷匆匆将秦老爷子送下葬,随后又被衙门里的差役们带了回去。
与此同时,北燕上京城梁王叛乱最终伏诛的消息也传到了平梁府,百姓们顿时砸开了锅,军中更是士气大盛。卢俊昭带着人直取北燕两座城池,北燕仓惶求和,战事这才停歇了下来。
正月二十六,北燕议和书正是递交,卢俊昭带着人回了渭源城,徐录文留守襄城。路经定安城途中,卢俊昭还顺道去了趟孔府拜访孔二老爷。
孔庆一路胆颤心惊地陪着卢俊昭进了大门,直到把人送出去,才慢慢松了口气,掉头去了孔二老爷的书房。
孔二老爷慢悠悠地捻着胡子,不等孔庆开口,便摆手笑道:“纹姐儿的亲事我看好了,魏家三郎,人我也见了,是个难得的。你既然回来了,就暂时歇着,把闺女的亲事忙完了再说其他。”
孔庆愣了一瞬,眉头拧起,看着孔二老爷平和的面色,又想起卢俊昭这突如其来的拜访,深吸了口气,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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