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阁老行了礼,撑着慢慢站起身一瘸一拐地退下去。
皇帝看着冯阁老出去,这才从蒲团上站起身,如今周成陵被夺爵,老迈的冯国昌也对他俯首帖耳,他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天子。
皇帝甩甩袖子,内侍上前来道:“天家这样高兴,何不去上清院里上柱香,说不得能解开谶语。”
皇帝本来想要休息,听得这话睡意去了干干净净,赞赏地看向内侍,“不错,正合朕意。”
内侍忙上前伺候,皇帝伸出手来理了理仙风道骨的长发,将手背在身后,吩咐,“不要去打扰道士们清修。”
内侍道:“奴婢去安排,不准下人通禀。”
皇帝满意地点头。
这个时辰,上清院十分的安静,道士们早就进房打坐,只有炼丹炉所在的配殿尚自灯火通明。
道士刘忻看了看烧着的炼丹炉,旁边的小道士打开食盒,将一盘盘菜端出来,“这是孝敬您的。”
刘忻闭上眼睛闻了闻香气,本来尚自矜持,一杯酒下肚浑身却热络起来,脸上也有了得意的笑容。
小道士谄媚地笑着,“师父皇上现在最信任的就是您了,这上清院上下全都交给您,丹炉也是由您看管,我听内侍说,皇上不吃您炼的丹药就食不知味,睡不安稳,这谶语也全都赖您一个人解,”说到这里看看周围,“只是可惜,我们只是道士,不像那些显贵,呼风唤雨为所欲为。”
听得小道士的话,刘忻冷哼一声,“你知道什么就敢乱说,想当年肃宗登基还不是因为谶语,要说呼风唤雨,谁也比不上上清院,谁也逃不出这丹炉。”
小道士早就听说过刘忻关于丹炉的话,这次就是想听个清楚,“师父您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刘忻眼睛一转,拿起筷子去夹盘子里的肉。
……
皇帝上了上清院的台阶,正要顺着灯光去炼丹的配殿,就有一个小道士从穿堂出来,慌慌张张地边向后看边往前走,正好和迎面过来的皇帝撞在一起。
小道士被撞的摔在地上,皇帝也是一个趔趄。
“什么东西。”
皇帝没发威旁边的内侍先上前怒斥。
那小道士脸色苍白急忙跪下来磕头,这样一来袖管里掉落封信函。
宫中禁止私下里传递文书,尤其是上清院这个地方,皇帝如今居住在此,院里的部署比乾清宫还要森严,进出人都有盘查。
小道士想要将书信拿起来却被内侍一脚踩住,小道士顿时魂飞魄散,脸色青白,整个人瘫在地上。
内侍将书信捡起来。
皇帝沉着脸看那道士和那封表面上没有任何记好的信,“这是写给谁的?”
小道士不停地摇头,“是……是……家书……”
上清院的撞钟声在大殿各处响起来,皇帝本来愉悦的神情一点点地回落,片刻之间变成了阴鸷。
“打开,朕瞧瞧是什么家书。”
内侍将书信打开,小道士哆嗦成一团。
全是人名,皇帝视线从书信上掠过,没有任何话,只是一个个的人名,皇帝不说话,突然之间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喜怒,不是那么张狂,也不是那么随性,只是目光越来越阴沉。
皇帝向内侍用了眼色,内侍转过身向侍卫摆摆手,两个侍卫立即上前一个堵住小道士的嘴一个将小道士提起来,就这样将人带下去,没发出半点声音。
皇帝伸出手来要那封信,内侍忙将信函递到皇帝手中,皇帝舒展好长袖,抬起头接着向前走,走过大殿来到炼丹房内。
站在琉璃帘子后,立即听到里面说笑的声音,皇帝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石像。
……
刘忻吃了块肉,在小道士的期盼下,慢慢地道:“这丹炉里面都是些什么?价值千金的药材和奇物,这些东西在外面有什么用?但是经过这丹炉,就是皇上每日都要取用的神药。”
“你说外面那些文武百官,他们多长时间能见到皇上?我们却能看到,皇上能见我们,听我们说话,不是比那些所谓的达官显贵强百倍。”
刘忻说完话抬起头来,豁然发现面前的琉璃帘子后站着一个人,不禁心里一颤。
皇帝撩开帘子走进来。
刘忻慌乱中将面前的酒碗撞落在地。
“皇上,微臣该死,微臣该死,微臣贪嘴……”全真道教清规戒律,不能喝酒吃肉,从前掌管上清院的是全真道教,皇上就下令所有进上清院的道士一律要遵守戒律。
他这样在丹房吃喝是犯了大忌。
他刚才说的对也不对,他们虽然能经常见到皇上,但是伴君如伴虎,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刘忻的心脏要跳出来。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得意忘形,刘忻顿时万念俱灰。
皇帝并没有像刘忻想的那样勃然大怒,而是甩甩袖让刘忻起身,“朕知晓你入宫前是正一道,信的是张天师,朕也信张天师,不过朕有过法例,在上清院一日则不得饮酒违则杖五十,”皇帝说着看向内侍,“一会儿让刘道长去领杖。”
刘忻跪拜,“微臣叩谢皇上不杀之恩。”
皇帝坐在软座上,前倾着身子,脸上露出些笑容,“该怎么样就这么样,人人都说朕宠信道士,朕宠信你们,但是也不能让你们为所欲为。”
刘忻忙叩头下去,“臣惶恐,臣有罪。”
“起来吧,”皇帝看着炼丹炉,仿佛心情很好,伸出手来向刘忻要丹药,“丹丸制好了吗?”
“治好了,臣这就去取来。”刘忻慌忙不迭地起身弯着腰毕恭毕敬地从柜子里捧出金丹来,这是他早就炼制好的,就等着将来万一犯了罪,拿出来说不定能保住性命。
盒子打开,一股清香的味道立即散出来,药丸在灯光下泛着金光。
皇帝似是被光晃得十分愉快,“好,朕当嘉奖爱卿。”
刘忻又跪下来。
皇帝道:“朕在殿外看到一个小道士,道士手里拿着一封信函,里面是何物?”
刘忻一怔,片刻间又缓过神来。
信函,什么信函,定然是冯阁老拿给他,让他在皇帝占卜说能殿试中前三甲的名单,在皇上面前不能行错一步,否则就是万劫不复,不但他在劫难逃,还要牵扯出冯阁老,让皇上知晓冯阁老通过上清院控制皇上以左右朝政,那整个冯党就完了。
刘忻忙扑在地上,“皇上,臣有罪,臣占卜了今科考生,确定这几个人是文曲星高照,必定金榜题名。”
皇帝眼睛一亮,“果能算准?”
没想到皇上就这样信了,皇上这些年对谶语越来越笃信,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皇上都要来问上清院。
刘忻叩头,“臣夜观天象,才有这样的结果,这些人必定有助大周江山。”
皇帝点点头,“那这封信函朕就留着,等殿试一过,朕来看爱卿预测可准。”
刘忻心里一松,立即向皇帝跪拜。
皇帝将丹药放进嘴里吃下,然后站起身来让内侍跟着出了上清院的丹房,径直回到后面的寝殿中。
内侍将宫人打发下去,皇帝坐在大殿中间的蒲团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内侍忙端了杯茶过去,皇帝伸出手来拿茶。
内侍低声道:“天家服用新丹药,可觉得神清气爽?”
皇帝听得这话将一盏茶拿起来摔在内侍脚下,将内侍吓得立即跪下来,“天家息怒,天家息怒,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该死。”
“你们是该死,”皇帝豁然起身,“朕信道家,想要有一日得道成仙,但是朕不是傻子,朕还不至于糊涂到连今天的事也看不清楚。”
“你们是不是都认为朕是疯子,可以随便欺骗朕。”
“这江山是谁的江山?皇帝又是谁?”
皇帝一步步地走下来站在内侍面前,内侍道:“当然是天家的江山……天家这是怎么了……天家……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皇帝冷笑,“冯国昌不止是要掌控朝政,他还要背地里称帝,他将朕当傀儡,当傻子一样耍弄,如果是刘忻推出能金榜题名的考生,小道士怎么会将信函送进上清院,明明是冯国昌要借上清院掌握今科春闱,那个刘忻在炼丹房里喝酒吃肉,一直练不出的丹药,朕说要治罪于他,他就拿了出来。”
皇帝看向内侍,嘴边显出奇异的笑容,“你,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在骗朕?瞒着朕?让朕日夜防宣王,你们借此培植自己的党羽,你不是也和冯国昌相熟,对他毕恭毕敬,朕的起居你是不是一字不漏地要向冯国昌禀告。”
内侍跪下来不停地叩头,“奴婢效忠天家,绝无二心,天家明察……”
皇帝仔细地看着内侍,用很轻的声音,嬉笑一声,“谅你也不敢,起来吧。”
内侍顾不得擦脸上的鲜血,战战兢兢起身,“天家,日后可怎么办?如果连上清院都是为冯……冯国昌办事,还有谁能相信?”
皇帝道:“不急,等朕揪住他的尾巴,就连他连根都拔出来,”皇帝说完看向内侍,“让人去查王振廷,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帝将手里的书函慢慢打开,第一个名字映入眼帘:顺天府,常亦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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