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清亮如灯笼高高挂在天边,将地上映照得一清二白。
上元节过后的好几日,月亮都是如此皎洁。
御史府的内阁小院却是日日不同寻常。
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侍卫全都脸色凝重,仿佛天塌了一般。就连吹到脸上的风都是刺刀一般,惹得脸生疼。
朱顺遂发现唐见春踪迹后,第一时间全面封锁了消息。
少督主遇刺的事不能传出去,否则本就风雨飘摇的监行督,还不知被人如何掀翻天呢!
廖海在门外等着,他神情平静,眼底却仿佛酝酿着暴雨。
沈鸢裹着毛毯,打了个寒战,正准备上前说几句话,却见大夫从里屋推门走了出来。众人围上去,清焰便停住了脚步,远远地听着。
大夫脸色看不出好坏,他细声道:“刀伤危及心脉,好在有人及时做了处理,现下我已用药,并无大碍,想来过几个时辰便会苏醒,诸位宽心。”
廖海眸光稍安,朱顺遂也跟着松了口气。
廖海放松下来,才开始兴师问罪,他转向朱顺遂,神色阴沉,质问道:“为何今夜无人在他身边?”
朱顺遂立马跪地领罚:“回掌事的话,今夜御史府的弟兄被全被调去幽州营救南靖候了。”
廖海气得拍桌:“全部的人手都调走了?这小子怎么敢!”
随即他叹了口气,心疼道:“为了救旁人,差点把自己的命搭上,愚蠢啊!”
朱顺遂似乎有些赞同,难以形容得知少督主遇刺那一刻的感受,心跳突然空了一拍,悔恨迅速蔓延全身,倘若他坚持留下来陪他,倘若换个日子前去营救南靖候,也许少督主便不会躺在里屋昏迷不醒。
沈鸢听着这些,心里忽而很惆怅。
他一句话也没说,却是默默筹备前去幽州营救南靖候,为此,他不惜把护身的部队都调走。
他在拿命赌,不管怎么说,他赢了。
这一夜,所有人的心头,都有各自的忧虑。
好在冬日夜短昼长,日头从东山冒出来的时候,唐见春醒了。
沈鸢瞧见他睁着眼睛,一时竟然有些没反应过来,顿了顿,才惊喜地朝外面大喊:“少督主醒了!”
喊完,朱顺遂,廖海,一些值得信任的内仆纷纷围了上来。
唐见春醒了,沈鸢喜忧参半。
忙忙碌碌的,很快就到了夜深,小褶子又带糕点来探望清焰。
她坐在案牍前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她就兴致勃勃,一鼓作气又增添了许多细节,终于缝制完了这副图画。她眉飞色舞地向小褶子讲述她的成果:“小褶子,已经做完了,你看看。”
小褶子接过来仔细看了看,抬头微微一笑,夸赞道:“我们沈鸢姐姐真是一双巧手。”
沈鸢凑近他一些,小声。
“我觉得,”她顿了顿,“唐见春应该爱上我了。”
小褶子有些惊讶:“当真?”
沈鸢点点头。
小褶子看着她喜笑颜开的面色,隐隐的,他心中一紧,道:“唐见春这人心思深沉,还是小心为妙。”
沈鸢忽而被点醒了一般,神情要有些恍惚。
“唐见春从小浸泡在官场之中,什么女人没见过?他会这么轻易喜欢你?”小褶子摇摇头,始终觉得这件事很蹊跷,“谁是猎人,谁是猎物,一切不到最后可都说不定!”
沈鸢笑着看他:“我会小心的。”
说着,沈鸢将小褶子带来的糕点塞了一块在嘴里,忽而皱眉蹙额:“小褶子,你带来的糕点不如唐见春带给我的好吃。”
小褶子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给了她一拳,没好气道:“那你去找他。”
打闹过后,小褶子严肃起来:“太子那日部下重兵防守,倘若真如你所说,那日只他一人在望月坊,他恐怕灰都不剩了。”
沈鸢口中的糕点突然就不甜了,她狐疑地看着小褶子,问道:“你的意思是,他根本不是一个人?”
小褶子倒吸一口凉气:“御史府的人手确实全部去了幽州。”
他思虑片刻,有些不敢说出那个想法。
沈鸢立马心领神会,她不可置信地歪着头看他:“你的意思是,他私自练兵?”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沈鸢不敢深入去思考这件事,要知道,这可是反贼才会做的事。
小褶子继续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不是只有你会苦肉计。”
此话一出,沈鸢脸色苍白,心头像突然被针刺了一下。
“倘若他本就有自己的军队,那日的伤分明就是自己人所为,为的是什么,为的是笼络南靖候的心。”他继续分析。
沈鸢心如乱麻,倘若长生哥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这些天她自以为的情意又是什么?
送走了小褶子,沈鸢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她思考得入了迷,并未察觉到唐见春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边来了。
“沈鸢。”唐见春在一旁抱着手看她,唤她的名字。
她大惊失色地抬起头来,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唐见春眯着眼睛看她:“你在琢磨什么呢?”
“没,没什么。”她此刻紧张得嘴都不利索了。
唐见春微微勾起了唇角,浅笑吟吟,道:“心里想什么坏招呢?”
随即他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
唐见春低头去喝茶,她才敢看他。
唐见春生得真是好看,威武的剑眉,高挺的鼻梁,笑意总是带有几分邪气,灵动中却透露着冷酷和霸道。
可偏偏,这副硬朗的脸上,却生了一双妩媚明亮的桃花眼,看人的时候,多情似无情,冷峻似柔心,总是给人许多错觉,叫人沉浸其中却分不清他的情意。
唐见春眼皮耷拉着看向她:“干嘛这么色眯眯地盯着我?”
沈鸢一下子回过神来,慌乱地否定道:“没有!”
唐见春看着她,眸光微动,戏谑道:“今夜想和我一起睡觉吗?”
沈鸢下意识就去打他,怒道:“流氓!”
这一幕,像极了打情骂俏的一对眷人。
唐见春从袖子里拿出一枚琉璃玉镯,看着她,轻声道:“把手伸出来。”
沈鸢不明所以,但总是对他的命令不自觉乖巧遵守。
唐见春把琉璃玉镯轻轻套入她的手腕,眼中流露一丝笑意:“这东西给你。”
这琉璃玉镯在她手中闪烁着绿色的荧光,它一点也不华美,但是却高贵得像林中的羽雀,它没有丝毫多余的装饰,头身丝滑得一气呵成。尖锐的尾尖甚至让她觉得它不是饰品,而是暗器。
沈鸢端详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羽雀琉璃镯?传闻中这镯子打自殷商时期,是当年商纣王赠送给妲己的情物,流转上千年,都被一代又一代的经手者保存完好。”
唐见春见她这番激动,若无其事地努努嘴,轻笑道:“算你识货。”
她很快从欣喜中平静下来,疑惑地看向他,道:“为何送我如此贵重的东西?”
唐见春认真地看了看她,好似有道不尽的情意,他微微俯身,好似情人间的低语,轻声道:“作为,你救了我的奖赏。”
他说得很慢,沈鸢心中一动。
随即他欺身上前,用手指缠绕着沈鸢的碎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救了你,你又救了我,咱俩怎么也算生死之交了吧?”
沈鸢脑袋里开始天翻地覆,颠三倒四地重现他们相处的场景。
生死之交?我要你死,你也不愿我生吗?
小褶子的话又一次浮上心头,倘若他真的连情意也可以成为利用的工具,倘若他这几日的所有含情脉脉,体贴入微都是虚假的,那么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唐见春没有在意她脸上千变万化的神情,只是认真地看着她,道:“从此后,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我。再见我,就当素昧平生,”他面上滑过一丝安稳,向她确认:“知道了吗?”
听他说这些诀别的话,沈鸢如鲠在喉。
“为何?”她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各方势力都在打着御史府的主意,你若与我牵连过大,凶多吉少。”他说得有头有尾,冠冕堂皇。
她紧紧握住手中的镯子,乖巧地点头。
飞羽阁内,朱顺遂一边磨墨一边问道:“督主,属下有三件事实在不明,还请督主解惑。”
唐见春书写着手信,道:“老规矩。”
朱顺遂心领神会道:“知道了,不许追问。”
唐见春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第一,太子刺杀您,您为何不禀报圣上?”朱顺遂上前几步,“就算伤不了太子根基,铲除一些触角也是稳赚不赔啊。”
唐见春抚摸着手中的红玉扳指,光滑而混然一体的玉,中间却有了一个深深的凹坑,他不断地摩挲着凹坑,似乎手感很好,随即慢悠悠反问:“太子的触角?”他冷笑一声,“不忠不诚,对我有何威胁?”
朱顺遂虽是还想继续追问,但是碍于他们之间的规矩,便只得不甘心地继续道:“第二,您明知道沈鸢是太子的人,为何还与她如胶似漆,宛如热恋中的眷侣?”
唐见春把红玉扳指放在炉火边,让它更温暖些。他淡淡看了一眼朱顺遂,道:“太子想要利用她对付我,那就顺他心意,”他微微一笑,“我倒要看看,他有些什么手段。”
朱顺遂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迫于他们之间的规矩,他只能继续问:“第三,有人背叛了御史府,你为何要留着他性命,继续重用他?”
唐见春不甚在意一笑:“何来背叛?他只是从未效忠御史府,但是他至死都不愿供出背后之人,说到底是个好汉,训化一下是个不错的人才,”说着他把手里的红玉扳指递给朱顺遂,道:“帮我收好,别被那丫头偷回去了。”
朱顺遂不情不愿地接过来,道:“是。”
朱顺遂一时头脑更加混乱,似乎问了等于没问一样。
唐见春要走,朱顺遂缠着他:“少督主,能不能追加一个问题?属下实在是有点愚蠢。”
唐见春觉得好笑,便道:“你问。”
朱顺遂微微一笑:“督主喜欢沈鸢那丫头吗?”
唐见春微微一怔,朱顺遂何时会问这等八卦的问题了?
他斩钉截铁:“不喜欢。”
说着他打了个寒颤,这风刮得属实有些冷,他实在不抗冻,便急匆匆走了,走远了又扔下一句,“她这个麻烦精,我厌烦还来不及。”
子时,窗外的风铃动了三分,沈鸢知道,是风铃。
她来看她,必然爬窗,绝不走正门。
好在风铃的情报网,可谓是铺天盖地,抵得上半个刑府,所以沈鸢还是十分欢迎她的到来。
她示意沈鸢小声一些,自己也放低了声调,道:“你一定要万事小心,你托我调查的唐见春,有了许多眉目。”
风铃顿了顿,道:“你猜猜,他为何临危上任?”
沈鸢想了想,摇了摇头。
风铃眼神凌厉道:“因为此人心冷如冰,杀人残忍!”
沈鸢来了兴致,趋身问道:“怎么个残忍法?”
风铃眼中怯生生的,道:“活人剥皮。由脊椎下刀,一刀将背部皮肤分成两半,慢慢用刀分开皮肤跟肌肉,像蝴蝶展翅般撕开来。”
沈鸢楞在原地。
沈鸢看着风铃,陷入了沉思。她喝了一口热茶,把手腕上的镯子取下来细细观赏,忽而看向风铃,小声叮嘱道:“这镯子,你能看出来有什么门道吗?”
风铃摇摇头,道:“我虽看不出,但是我江湖上的朋友众多,可以请他们帮你瞧瞧。”
沈鸢欢喜道:“有劳了。”
随即沈鸢想到了唐见春,有些得意,好似自言自语:“就你会调查,我也会。”
“听闻唐见春和你诀别了?”风铃看热闹不嫌事大。
“欲情故纵!”沈鸢有些生气。
风铃听闻这话,摇摇头:“不太像。”
沈鸢没好气地吃着点心。
过了一会,只听风铃一拍脑袋,面色凝重道:“我懂了!”
沈鸢抬头看她,等待着她的下文。
风铃虽是满腹疑团,但还是有理有据地分析道:“现在各方势力打着御史府的主意,太子又刺杀他,如今你又自己赶着进御史府,你的动机根本经不起调查。如此动机不纯的人接近他,他却没质问你半句,而是全权接受,”风铃认真地看向沈鸢,“不质问,是因为他心里一清二楚。”
风铃见清焰表情不太好,继续道:“整个望月坊都是唐见春的,平日里他什么美人没见过,我就说这美人计对他没用,早些时候他兴许还对你有些新鲜感,这日子久了,自然就厌恶了。”
说到这里她反问:“他这样冷血的人,对你能有几分真情?”
沈鸢想了想,道:“他确实心中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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