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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九章离析(中)

  外头正殿里女人们莺莺燕燕的声音此起彼伏,林公公一如既往地佝头弯腰,余光却扫到了行昭若有所思的脸上,又道:“下朝之后,临安侯邀冯驸马上了侯府的马车,他们说了些什么...奴才便不得而知了。”

  内室里听什么声音都有静悄悄的感觉。

  行昭回过神来,莞尔一笑,抬眼朝博古雕花的隔板望了望,林公公顿时会意,笑言:“皇后娘娘自然是知道的,让宫人们备着,怕是过会儿皇上要过来...”

  昨儿个夜里,皇帝没过来,但是派了向公公过来,说是送两筐新上贡的橘子来,四个内侍,两人抬一筐,里头黄澄澄的,一个紧紧地挨着另一个,像小娃娃的笑脸儿。

  送的是橘子,又不是金子。

  就算是送赤金的橘子,也不需要让仪元殿头号总管来送,说是送吃食,不也是为了安方皇后的心。

  记得方皇后见着这两筐橘子时,神色晦暗不明,半晌之后才吩咐蒋明英把橘子抬下去,行昭当时没听清楚方皇后之后又低吟了句什么话儿如今回想起来,却发现自己好像是听得一清二楚。

  “二十年前的方礼能够被偷偷塞过来的一方糖酥感动得不能自已,如今却再也回不去了...”

  语气里暗含着竭尽心力之后的怠惰,更有心死成灰的认命。

  方皇后与皇帝的故事,大概也能谱成一曲悠长绵绵的悲歌,势均力敌,两厢角逐,多好。

  行昭抱着软垫枕靠,窝在紫藤摇椅里头,摇椅摇啊摇,行昭仰着头望着红瓦琉璃雕甍,微微阖了眼,竟无端想起了前世里头一次见到周平宁的场面。

  二皇子荣登大宝,一向与之亲厚的平阳王庶子周平宁自然鸡犬升天。

  加衔为一字王,又接替平阳王掌了宗人府,一时间风头无两。

  可没头没脑撞进她心里头的那个人,只是春风得意地驾马远行在太液池边的那个少年郎,不是什么晋王,更不是在皇帝跟前红透了的宠臣,就只是个在暖阳下,扭身看向别人时,会咧嘴笑开了的男儿汉。

  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从此便误了终身。

  现在想一想,若是周平宁没有这样的好相貌,自己会喜欢上他吗?或许是不会的吧,前世里被方皇后娇宠得无法无天的贺行昭,见惯了美好的奇珍异宝,喜欢一切美的好的东西。

  多么肤浅啊,甚至比她的母亲还要肤浅,执着一生的男人在她心里大概抵得上一只烧得极好,釉色极亮的古窑青花瓷器,可惜还没拿到手,就被别人打破了,然后心心念念地痛苦地耗尽了一辈子。

  外殿的声音渐弱,行昭伴着渐行渐远的女人软语莺歌的声儿,缓缓阖了眼,轻笑一声。

  行早礼一过,方皇后风风火火地进来,几下吩咐完,便撵了行昭过去描红,行昭不肯,将笔墨纸砚搬到了偏厢里头来,就挨着方皇后写字儿,方皇后一头看着册子一头关心着行昭的字儿,时不时发表几句评论。

  “还不错,小娘子临颜真卿不好练,悬腕也悬得还算稳,字也方正。”

  时人讲究个“见字如见人”,字里头能见着的风骨好像就能代表这个人的秉性了,想一想也不见得,喏,贺琰不就能算上一个。

  行昭便笑:“阿妩本来是不愿意练颜真卿的,累得慌。练小楷就不用悬腕,手能放在桌沿边儿上搁着不费劲,往前三姐最讨厌写大字儿,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方皇后舍不得真拿手去敲行昭的额头,笑着做了做样子,想起什么,边“哗哗”地翻着册子,边说:“贺三娘的婚事算是定下来了,最近一直忙叨叨的,没来得及同你说。欣荣夫家的王夫人去拜访了贺二夫人,贺家的女儿生得都不差,倒一眼就看上了。听欣荣说贺二夫人欢喜得很,提了八色礼盒去欣荣长公主府上拜访,估摸着最近就能下定吧。”

  欣荣嫁的王家是世代读书人家,不算太显赫,可官场上担着职的也一直没断过。人丁简单,三代单传,王夫人争气生了三个儿子,没庶子没庶女,方皇后就是看在王家的家风上才让欣荣嫁过去了,果不其然小夫妻两琴瑟和鸣,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行昭手头一顿,墨滞在了纸上,留下了一团浓密的墨色。

  行明个性纯良,直率体贴,王三郎是嫡幼子,听起来也是个软和温良的人,两个人应当会相处得很好吧?退一万步说,行明难嫁,靠着方皇后总算是嫁了个体面的人,外人听见了只会赞一句,门当户对,佳偶天成。

  可身边的哪一桩婚事又不是门当户对,外表光鲜呢?

  行昭希冀着行明能过得好,这世间每一个有着底线的人都能过得好,可过得好和活得好,是两码事。

  “能不能让三姐进宫来一趟...阿妩总归是不放心她,三姐这个人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却很是敏感...”

  小娘子轻声缓言,有不放心也有牵挂。

  方皇后哪里听不出来,她最喜欢行昭的,就是小娘子无论经受了什么,总还能爱,心里面还能容下人,还会竭尽全力地继续往前跑。

  “等忙完手头上的事儿就召贺三娘进宫一趟,左右两家也通了气儿,王夫人是个聪明人,看得清楚得失。”

  方皇后说得奇怪,行昭却听得很明白,就算贺琰失了势,皇帝看在方家和景哥儿的面子上也不可能一搂到底,贺家世家名门,盘桓百年下来,已经在定京苦心经营成了一棵枝叶庞大的大树,扳断一枝分支,树是不会死的,保不齐还能长得更茂密。

  行昭笑一笑,没再说话。

  安宁的辰光总是过得特别快,方皇后原以为皇帝下了早朝批了折子就会过来,哪晓得登堂入室的却是另一位不速之客。

  行昭侍立在旁,垂眸敛容,心里却惊呆了,这还是那个眉目高傲,神色恬静的顾太后吗?

  和贺太夫人差不离的年龄,却像是在一夕之间就花白了鬓发,瞬间变得苍老起来——两鬓斑白,神情萎靡,只还剩了挺得笔直的脊背,强自镇定。

  是啊,从小捧在手心里的**,惹恼了九五之尊,如今被凄凄惨惨地圈禁起来,后事未知,她哪儿能不急不慌呢?

  方皇后没来得及换衣裳,穿着一件绛红蹙金丝凰纹的常服便迎了出去,笑盈盈地扶着顾太后的手入了内室:“母后,您怎么过来了?昨儿个不是才说您身子不太好吗?倒是臣妾不孝,还累得您...”

  话音尚浮在微尘之中,便被顾太后拂袖强硬打断。

  “皇后是不孝!”

  五个大字儿堵住了方皇后的所有出路,行昭却眼见着方皇后神色一动,唇角一点点勾起,眼里头的光慢慢汇聚成一个极亮的点。

  有些人越挫越勇,有些人遇强则强。方皇后吃软不吃硬,如今的架势就像是大草原上一把亮出利爪,要护住自己身后的幼崽的母狮。

  “蒋明英带着阿妩去偏厢,碧玉带着宫人去外殿候着,本宫和太后娘娘有话儿说。”

  行昭仰着头,看亭立于大殿之中,衣袂垂地的方皇后,就像看见了一只已经涅槃重生的凤凰,是啊,凤凰,除了方皇后,谁还能担得上这两个字呢!

  顾太后冷声一哼:“皇后莫不是还想把哀家孤零零地拘在这凤仪殿里头,就像把三娘拘在宜秋宫一样?”

  若说方皇后是护崽子的母狮,那顾太后就像盲目护短的犬类,狂吠叫嚣着,谁会买她的账?

  蒋明英牵着行昭的小手往里间走,耳后却能清晰地听见方皇后的一声闷笑,方皇后很少笑出声儿来,表达愉悦也只是目光柔和一些,久在上位,好像已经忘了该如何笑出来。

  “凤仪殿是历代正宫皇后的寝殿,就算是臣妾想将太后娘娘拘在这里,御史大人们恐怕头一个不答应——逾制僭越,三娘的驸马冯大人就是最忠君知理的,难保不会又一头撞上仪元殿的落地柱,成全个大义灭亲的名声。”

  嘴上功夫,方皇后早已经在行早礼时练出来了。

  居心叵测的妾室,折磨人的婆母,不省心的小姑子,几十年的日子日复一日地过,大概是勤能补拙,方皇后已经能够游刃有余地将此间关系处理得轻丝暗缝了,顾太后话里有话,还不许人避重就轻了?

  顾太后气得发颤,她受过的气比她吃过的盐还多,可她从来忍不下方礼!

  “闲事莫多言!”

  顾太后想一巴掌拍在方礼的脸上,一想到**的惨境,心里涌上来的悲直扑扑地盖住了火,转了调,直奔主题:“三娘和贺家的官司,哀家很抱歉,可三娘丢了个孩子,总已经扯平了吧?皇后也是女人,自然也知道女儿家的无辜,真正的罪魁祸首还在安然度日,皇后却将矛头直直对准三娘,莫不是柿子只找软的捏?皇后不依不饶,可还知道兔子急了还咬人的道理?”

  “是三娘和阿福的官司...”

  方皇后好心纠正,抿唇一笑,转身撩开宽大的云袖,落座于上首,眸色平静,轻轻抬了下颌,静静地望着顾太后:“你们不是兔子,是狼。我是在西北长大的,从小就知道,只要猎人稍稍松懈,狼就会一把窜上来,咬断人的脖子。”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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