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十七年的冬天来的要比往年早些。
重阳节才过去几日,靠北的几个州县就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大雪。
前一日还是气爽天高,这日午时刚至,天际却突然被一片灰中带橙的翻滚幕布所笼罩,短暂的预示过后,密密麻麻的雪花便迫不及待地席卷了整片天地。
不过一夜的功夫,燕州以北地区全都换了装扮,入目皆是一片银装素裹。
烧了地龙的厢房中,任瑶期闭着眼睛躺在热炕上,压在她身上的被子有些重。
她的额头和脖颈已经浸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子,脸颊也被炕上的热度烧得绯红,鼻息间充斥着薄荷脑的味道。
隔着内室厚重的棉布帘子,传来了两个丫鬟小声的交谈声。
“你这花样子真好看,不像是自己描的,哪儿来的?”
“这是我找方姨娘身边的金桔姐姐要的。听说是南边京都里现在最近时兴的花样子,连云阳城里都没有。”
“金桔姐姐?你竟能从她那里要到东西?”
“嘻嘻,我说是帮五小姐绣鞋面用的,她敢不给?”
“你个奸诈丫头,小心五小姐知道了让方姨娘把你拉出去配小厮!”
“好啊你个坏蹄子……看我不撕了你这张烂嘴。”
隔着帘子是两个丫鬟围着桌子追打的嬉闹声,桌上的茶具被撞的哗啦一响,声音蓦然一静,只不过顿了片刻就又闹将起来,总算是顾忌到内室的人,响动小了许多。
这时一个严厉的斥喝声突然插了进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是一个年纪稍大的妇人的声音。
外头突然又安静了下来。
“朱嬷嬷赎罪,奴婢……”两个小丫鬟急急辩解。
朱嬷嬷却是不耐烦的打断道:“小姐醒了没有?”
她的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还带着些焦躁,虽是这么问着,脚步却是没有停顿地往内室这边来了。
“刚喝了药歇下,想必这会儿正睡得沉呢。”一个丫鬟急急回道,也连忙跟了上来,似是要帮那嬷嬷打起内室的帘子。
“你们出去守着,别让人进来。”朱嬷嬷止住丫鬟的动作。
“是。”两个丫鬟脚步一顿,利索地退了出去。
任瑶期闭着眼睛躺在那里没有动,似乎是睡着了。
隔断着内室与明间的棉帘子被掀开了,内室里闷热的空气被搅动,比内室里略凉的风流了进来。
“小姐?小姐快醒醒,小姐……”
那人急急往炕边奔了过来,喊了几声见任瑶期没有动静,便伸手过来隔着被褥轻推她的胳膊。
任瑶期终于睁了眼,却有些睡眼朦胧。
“朱嬷嬷?”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在高热的炕上久躺,需时不时进些茶水。
“诶,是奴婢,小姐要不要喝水?”朱嬷嬷那圆圆的脸上立即就挤出了一个笑容,眼中却是有焦急的神色。
任瑶期点了点头。
朱嬷嬷立即走到内室靠北墙放置着一整套粉彩茶壶茶蛊的长条矮几旁,倒了一茶蛊水回来。
她将茶蛊搁在炕几上,再扶了任瑶期坐起身,一手撑着她的后背,一手将茶蛊端到她唇边喂她。
只是她倾的有些急,任瑶期偏了偏头,茶蛊里的水便滴到了她盖着的棉被上,松花绿的缎面立即就湿了一块。
“咳咳……”
朱嬷嬷忙将茶蛊放下,轻拍她的后背:“小姐,您没事吧?”
任瑶期彻底清醒了,她推开了朱嬷嬷的手,斜睨了她一眼:“水是冷的……”
朱嬷嬷忙赔笑道:“哟,定是那两个当值的丫鬟耍滑偷懒,忘记换热茶了,老奴等会儿就去教训她们。”
说着朱嬷嬷又将放在旁边的一件夹袄拿了过来,披到任瑶期的肩头,一边道:“小姐,刚刚姨娘接到消息,三太太和三小姐正在回府的路上,虽然大雪来的突然,城外好几条路一夜之间被封,不过有燕北王府的骑卫开路,马车最迟也能在今日傍晚前进城。”
任瑶期身子一顿:“母亲和三姐回来了?”
她垂着眸子,让人看不清眼中的情绪,拢在襟口处的手指却是忍不住有些发颤。
朱嬷嬷的语气终于不掩焦急:“是啊,听说还是让燕北王府老王妃的车架护送回来的,昨日上午就从庄子上出发了,府里今日一早才接到消息。小姐,这下可怎么办?”
任瑶期迅速地眨了眨眼睛,掩去眸子里泛起的水光,她将披在身上的夹袄拿下来,想要穿在身上,朱嬷嬷立即上来帮忙,一边还在任瑶期耳边念叨:“也不知道三小姐是使了什么手段说动燕北王老王妃的。五小姐,等三小姐回来,这紫薇院里哪儿还能有您的容身之地?”
任瑶期闻言淡淡瞥了一眼正低着头急急给她扣襟扣的朱嬷嬷,心里却是不由得冷笑,十几年前的任家果然有不少的牛鬼蛇神。
这两日她都冷眼瞧着,想要认真瞧清楚这一张张浓墨重彩的画皮背后的龌蹉。
朱嬷嬷并未察觉任瑶期的异样,帮她扣好了襟扣抬起头接着道:“老太太向来喜欢三小姐多过您,三太太又什么事都依着她,咱们院子里的事无论大小都是她说了算,偏偏她又看你不顺眼,处处为难于你,让三太太也跟着不将您这个女儿放在心上,一心只信她的蛊惑……”
说到这里,朱嬷嬷拿眼悄悄觑了觑任瑶期,令她意外的是任瑶期只是斜倚在炕头那大红底子方胜纹靠背上静静看着她,澄澈的眸子如上好的琉璃,静谧剔透。
任瑶期记得三姐任瑶华是在承乾十六年秋因为推了六弟任益鸿跌入了荷花池,被老太太罚去了庄子上思过。
她们的母亲,任家三夫人去找老太太求情被拒之院外,最后便陪着三姐去了庄子上,九岁的她被留在了任家。
母亲李氏,是个胆小懦弱的女子。
李氏的懦弱不仅仅来源于她幼时颠沛流离的经历。
她庆隆四十七年嫁入任家,头两年无所出,第三年产下一女却在百日内夭折,第五年又生下一女。
这时候任家老太太对李氏已经十分不满,好在李氏在生下次女第二年又有了身孕。
只可惜李氏命中无子,第三胎生的竟然还是女儿,这就是任家五小姐任瑶期。
任家老太太因此对李氏彻底冷了脸,在任瑶期出生三日之后就做主为任家三爷纳了自己娘家妹子的一个庶女为贵妾。
贵妾方氏,进门半年便有了身孕,怀胎十月产下一对龙凤胎,奠定了自己在任家的地位。
而任瑶期的出生不仅让自己的母亲在任家的地位岌岌可危,更是一个让祖母厌恶的存在。
李氏从初怀上任瑶期开始,任老太太就对她这一胎满抱希望。她找得道高僧算过命,也找有经验的接生嬷嬷摸过胎,甚至还找巫师卜过卦,那些人众口一致的说这一胎是个男胎,所以任老太太也坚信媳妇的第三胎怀的是个儿子。
于是等任瑶期出生后,任老太太便认定新出生的孙女是个妖孽,将自己原本的孙子的位置给挤走了,对她喜欢不起来。
倒是同为李氏所出的三小姐任瑶华,因为长得肖似年轻时候的任老太太,又伶俐聪慧,因而得到了老太太的另眼相待。
“五小姐?”朱嬷嬷见任瑶期盯着自己不说话,以为她是犯了困,便试着轻轻推了推任瑶期,想着要不要再给灌一杯冷水下去。
任瑶期扫了一眼朱嬷嬷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
朱嬷嬷身子一僵,掩饰性的抬起了那只手抚了抚鬓,一面笑道:“小姐,方姨娘说小姐您的病已经大有起色,还用原来的药方的话担心药效过于烈性,说晚些时候就请大夫进府重新给您把脉开方。”
任瑶期“嗯”了一声,没有反对。
朱嬷嬷却是在心中暗自嘀咕,怎么这两日五小姐瞧着有些不同了?不过是个才满十岁的孩子罢了,那双沉静的眸子里偶尔流露出来的神色却让人觉得渗得慌?
对身边这些婆子丫鬟们,任瑶期大都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因为她们在她身边伺候的时间并不长,过后不久就会被打发出去。
这个朱嬷嬷她倒是还记得,在她当年的印象里朱嬷嬷似乎是个很和善很贴心的婆子,会给她出谋划则,算是她的心腹。
她记得自己甚至为了这朱嬷嬷跟三姐任瑶华吵了一架,最后还差点打起来。
可是以她如今的阅历来看,却不觉得这个朱嬷嬷有任何的可取之处。
她伺候她不够上心,对她院子里的丫鬟疏于管教,言词之间看似全是为她这个主子打算,实则却是处处挑破她与任瑶华的关系。
任瑶华性子霸道刚烈,幼时的她则倔强任性,这样的两个人在有心之人的教唆挑拨之下,紫薇院哪里还能得安宁?
这一次,她再也不会允许那些人利用她们姐妹之间的龃龉来做文章,算计她们。
爹爹……母亲……
任瑶期在心中喃喃念道,这一世,你们定都要长命百岁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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