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侍郎李道裕翻阅着薄薄的几页关牒,竟似有千钧之重。
华州刺史范铮亲笔所书关牒,那一手极其勉强的字体,可谓独树一帜。
关牒并不是告状,而是请求刑部协助,捉拿盗骡马贼寇数人,姓名及住址附上。
每一个名字,李道裕都不陌生。
地位最低的那一个,都是五品官员子嗣。
当然了,不会是嫡子,哪个嫡子也不至于无聊到行此恶举,更不可能因此断了承嗣的可能。
恶,是真的恶啊!
偷盗骡马,若是为了贩卖或贪图口腹之欲,大约还情有可原,可驱入渭水溺亡,这就是大恶了。
要知道,对农耕民族而言,畜力是何等的重要!
大理正萧景真的作为,范铮也书在关牒上,建议只有一个:调离三法司。
萧景真的作为,虽是人之常情,却违背了三法司秉公执法的要义。
刑部,恰恰是天下司法的顶头上司。
至于御史台,那是一个独立的监察系统,虽行的大致也是刑部所定之规,却可以小超脱。
范铮的关牒,准行的话,势必得罪诸多官员。
若照关牒抓人,早几年也并非不可,但眼下天子龙体欠安,太子根基未固,宜稳妥呀!
别忘了,李道裕除了是官员,还出身陇西李氏。
不管怎么说,大唐江山越稳固,陇西李氏的好处越牢靠。
可谁不知道范铮的执拗?
信不信前脚拒了范铮,后脚他就出幺蛾子?
思前想后,李道裕还是决定,矛盾上交。
吏部处,李道裕还是以刑部之名移牒,要求将萧景真清出三法司。
两仪殿中,父慈子孝,太子亲手为皇帝熬制了参汤,全程有殿中省尚药局侍御医指点。
不管有没有做戏的成份,皇帝都很高兴,眼角细密的皱纹都几乎绽放了。
是的,这是李承乾与李泰都未行过的孝举啊!
李世民却忘了,彼时他正身强力壮,李承乾与李泰若为他煎熬参汤,换来的必然是一顿臭骂。
李道裕侧坐,眉眼前透着一丝忧虑。
“道裕啊,刑部虽繁杂,用心却须秉公。”李世民饮了最后一口参汤,“你从不单独入两仪殿,如今前来,是有疑难了?”
李道裕起身,双手奉上华州关牒。
张阿难接过关牒,声音颤抖着念了出来。
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愤怒!
张阿难穷过,穷怕了,若非如此也不至于断了烦恼根入宫!
唯有穷,才知道这些畜力对庶民意味着什么。
故而,张阿难数十年不变的声调,首次带上了难掩的愤怒,语调越来越高!
一声巨响,精细的瓷碗砸到青石板地面上,摔成大大小小的残片,一些残片还略弹动。
贞观天子的手,仿佛风病一般哆嗦,怒张的大口许久才愤然吐出四个字。
“丧心病狂!”
李治扶住阿耶,眸子里掠过一丝狠色,又迅速转成肃然:“盗官私马牛而杀,徒两年半;诸盗,价五匹徒一年,五十匹加役流。孤没记错吧?”
还有一条更狠:共盗者,并赃论。
直白表述就是:赃物累计五十匹,贼有十人,并非按每人五匹计罪,而是按每人五十匹计罪。
李道裕垂首:“殿下好记性,然,臣之所以进宫面圣,并非不敢依律处置。”
李治温和地笑了:“卿所忌惮为何?孤洗耳恭听。”
李道裕吞吞吐吐的,李世民都不耐烦了:“是不是想着哪天山陵崩了,不利太子?”
李道裕咽喉里艰难地吐出个“是”字,中衣却已湿透了。
话题很犯禁,眼前这对父子一个不高兴,李道裕可以被管饭了。
但李道裕又不能不说啊!
李世民斜睨着李道裕:“朕是那小肚鸡肠的皇帝么?你也是陇西李氏的人,与其他臣子不同,当畅所欲言。”
这一番话,既是安抚李道裕,也是提醒李治莫因此而产生隔阂。
李世民忽然幸灾乐祸地笑了:“那些无法无天的小崽子,落到范铮手里,可够受咯。”
李道裕松了口气。
皇帝的话,已经表达出倾向,只需要李道裕执行便是。
“还是孤来吧。”
李治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自信。
——
吏部司上奏三省,由皇帝身边的秘书郎上官仪拟诏,制授从五品下大理正萧景真为下州沙州从五品上别驾。
谁有意见?
京官外放大一级,这不是吗?
至于沙州离长安三千六百五十里……咋,别人能去沙州为官,就你优越些?
柳奭都一脸冷漠。
柳风少那个祸害,若不是委实下不了手,柳奭都想宰了他。
丢人现眼!
你咋不为华州法曹当场击杀呢?
萧景真去华州捞人,还真不是柳奭的请托,他是马屁拍到了马蹄上。
为此,柳奭还被太子妃召入东宫,好好训斥了一番,臊得面皮发紫。
舅父被外甥女教训,颜面无存呐!
柳奭出班举笏:“启禀陛下,臣柳奭昨日方知,犬子柳风少竟伙同他人,至华州盗人骡马,驱入渭水溺杀。”
“臣请至东市,采买上好耕马赔偿华州百姓,并使人至华州缴纳罚铜。犬子有罪,请华州依律判处。”
“臣管教无方,伏乞陛下降罪。”
赔偿是必然的;
请华州依律判处,一是柳风少已落入范铮之手,二是提醒范铮不要超出律令判决,毕竟盗骡马而未伤人,罪不至死;
柳奭请罪,其实是以退为进,姿势摆好了,皇帝多少得给个台阶。
殿中省尚辇奉御李楷出班,两鬓竟已斑白,声音沙哑:“臣李楷已知犬子李守因亦为华州盗马之人,业令家奴缚之,解往华州伏法。”
“其实诸事,臣附柳侍郎骥尾。”
右武卫将军、丹阳郡公李客师闭目长叹:“他才几岁啊!”
李楷出来认罪的原因,是基于“家人共犯,止坐尊长”原则。
李客师的叹息,则是因为:诸盗经断(案)后,仍更行盗,前后三犯徒者,流二千里;三犯流者,绞。
恶习之所以称为恶,除了作恶之外,更因其难改!
早晚,李守因这条性命,得死在他自己手里。
虽说李客师不待见这祸害,可这毕竟是自家孙儿啊!
一家家陆续出班请罪,请附柳奭所为。
背景最硬的两家都认了,还有谁能硬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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