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常服的范铮、对方的阿耶,以及万年令虞牙,带着两名问事,持笞杖而入坊学。
范铮叉手:“郦先生,此事且交与万年县公裁如何?”
对方的阿耶苦着脸,有意揭过此事,不那无人理睬。
虞牙寻椅子坐下,对范百里开口:“敦化坊为万年县属地,万年县衙过问此案,给事郎可有异议?”
范百里叉手:“有过必罚,范百里甘领罪责。”
虞牙诧异地看了范铮一眼,这也不骄横哇!
“经查未使用兵刃、未使用他物殴斗,亦未见血,不伤及目、鼻、口、齿、耳,未折手指,未拔发,未折肢、未跌落身体,何人异议?”
“依《贞观律》斗讼之三百零二条:以手足殴人者,笞四十。可有异议?”
对方的阿耶苦笑:“明府,娃儿间的打闹,犯不着小题大作吧?我家大郎言出不逊,起了些争执而已啊!”
范百里咬牙:“一人做事一人当!来!打脊!”
虞牙为难地看了范铮一眼。
再没个台阶,他可就骑大虫难下了。
范铮叉手:“明府容禀,法理人情,皆应虑及。范百里当笞不假,然尚年幼……”
不少涌入看热闹的坊民唇角带笑。
不就是罚酒三杯吗,我们熟!
“养不教,父之过,范某自请代子受笞四十。此地无别驾、县侯,唯有范百里之父。”
陆甲生的笑容凝滞。
喂,老坊正,你喝假酒了吧?
这些年只有你打别人的,几时有别人打你?
哦,懂了,板子高高扬起,轻轻落下,给一个场面上的交待。
虞牙扭头,挥手让问事出手。
范铮寻了条凳趴下,解下衣裳,吩咐道:“打脊。”
要颜面的人就愿意打脊,不用露出白花花的臀,但范铮的考量略为不同,若是伤了臀,没法坐衙。
问事熟练地挽了个棍花,笞杖舞得风声呼啸,落在范铮背上,便是一声巨响。
范百里目中噙泪。
范铮蹙眉,轻斥道:“没吃饭么?不用留手!”
他能够感受到世代传承的问事手艺,完美地诠释了“雷声大雨点小”,落在身上的力度,比杜笙霞玩笑时打的也重不到哪里。
“硬汉”范铮很快就后悔嘴贱了。
一杖落,痛得想哀嚎,唯有埋着头,才不让别人看到眼中的泪花。
我逞的什么强啊!
与范铮最熟稔的陆甲生,看出了不对劲,忍不住咋舌:“娘哩!还真打啊!”
虞牙愕然回首,才发现挨了四十笞的范铮,背都一片淤肿。
虞牙忍不住怒视二问事,范铮深吸了口气,摆手:“明府莫怪他二人,是我要求真打。”
雷七扶起范铮,范铮龇牙咧嘴:“失算了,耶耶还以为自己是真汉子,想不到连四十笞都那么难熬。”
坊学内一片寂静,大人娃儿都对范铮叉手。
原本,范铮可以演一演的,庶民就是看出来了,也不能说什么。
范百里默默地走过去,搀扶起范铮,好一个父慈子孝。
范铮勉强直起身子,昂首一笑:“我儿之罪,吾已担之。花有因,树有果,谤坊学之事,也当给范百里一个交待,给坊学一个交待。”
那名坊学生的阿耶,畏畏缩缩地看了范铮一眼,反手四十个大耳刮子帮自家娃儿催肥。
人家三品大员都生受一点水分没有的四十笞,你个嘴贱的玩意儿挨四十耳光算什么?
“犬子,退学。”
本来还可以借娃儿在坊学的缘由,寻思攀一攀范铮的高枝,竟反目成仇了!
不退学是不行的,即便范铮不屑踩死这只蝼蚁,也会有无数人争先恐后出脚。
这,就是权力的魅力。
——
定远将军府内,范铮扑在松软的被褥上,杜笙霞含着泪,玉手抹着范老石提供的药酒,在范铮背上努力揉搓。
每一记揉搓,咬着枕头的范铮都是一声闷哼。
娘哩,散淤比挨打还痛啊!
“非要去逞强!一只随时可以踩死的蝼蚁,非要用那么激烈的方式应对吗?”
范铮从喉咙里挤出回声:“瓜婆娘懂个什么?这一次虽然惨了点,却有益于教子,至少日后范百里行事,都会想想今日。”
“不要行差踏错,要不然,不是他受伤,就是家人受伤。”
道理大家都懂,但不至于将自己搞得那么惨兮兮的。
范铮只能苦水往肚里流。
他能说,预料错误,没想到真打那么痛吗?
从挨了认真的第一笞,他就后悔了啊!
——
范铮回衙,陈祖昌从公房里溜出来,一脸钦佩:“哎哟,姑丈,你老人家也不就着授衣假,在府上养养身子。”
“过两天我与四娘成亲,你老人家好歹得去坐镇,撑一撑场面啊!”
没辙,陈祖昌最大的短板是身后没人,亲眷早已尽亡。
水部郎中陈贤德?
算了吧,两边虽算同宗,谁知道其中的恩怨纠葛?
范铮笑了笑:“去!正好借着授衣假,给你长个脸。”
九月的授衣假十五天,奈何范铮这种堂官是没法尽享,歇个两三天倒是还行。
大约,这也是有得必有失,没得当佐官时自在了。
青龙坊又不远,还可以让范百里目睹整个流程。
身为嫡长子,人情世故需要了解,各种庶务多少要接触。
嗯,六曹公房里投射出崇敬的目光,是怎么回事?
二堂中,佐官齐聚,只等着范铮归位了。
“隗司功,各观寺都梳理完了?”
范铮难以置信地看向隗阴阳。
即便有并光寺的前车之鉴,梳理道佛两家依旧磕磕绊绊。
无他,哪家背后,多少都有点关系,或明言让雍州高抬贵手,或暗中下绊子,隗阴阳都险些吃了闷棍。
隗阴阳叉手笑道:“别驾威名震长安,先震佛寺后震观。诸般传说中,别驾位列长安三恶。”
范铮咧嘴:“谁排这名次?该打!本官难道不应是长安首恶?”
哄堂大笑。
养好面上伤痕的亓官植应道:“这可真不行,连卢国公都没捞到首恶,彭王(李)元则常于崇仁坊博戏,令无数人倾家荡产,为首恶。”
“卢国公在朝堂上时常打架,罚俸早已超过三十年,为次恶。”
“别驾严格来说不是恶,是疯,疯起来连自己都打。”
笑声四起。
笑毕,复沉默。
别驾对自己严加要求了,诸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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