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中秋之后,虽然这南国的天气仍有些炎热,但乡野中吹来的风息已经渐渐变得清凉。经过一处掩映在银杏树荫中的村落,醒言看到那些半黄半青的树木中,偶尔有一株叶子已经全部变成黄色,在碧蓝天空下甚是鲜艳。看到这满树的浅黄,醒言便感觉到,现在渐渐已是秋天了。
经过那株秋树时,偶尔一阵卷地风刮过,那满树的黄叶便纷纷而落,与地上被吹起的落叶混在一起,就好像是千百只翩翩飞舞的黄蝴蝶。
从树荫中漫步而过,头上肩头便落下好几片黄叶。等掸去身上落叶,顺手也想帮琼肜拂去头发上那两片黄叶时,醒言却见那小丫头捂住头发,身子微微避过。琼肜说,这叶子就像上回在集镇上看到的扇形绢饰,戴着一定很好看。于是接下来一段路途中,琼肜便端着身子,蹑着步子,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直到她忽然自己忘掉,转去追逐一只路过的大黄狗。
在八九月的乡野中悠然而行,也不知走过几处村庄、几处河流,不知不觉就已经是十几天过去。一路前行,琼肜还是那样天真无邪,雪宜还是那样软款温柔,有两个这样动静相宜的女孩儿陪在自己身旁,便让醒言觉着自己这次下山历练,并不像罗浮山上同门弟子说的那样寂寞无聊。
只是,这样的日子虽然惬意悠闲,但此行自己的主要任务,到目前为止却还是没有丝毫进展。
这些天来,按照近来的想法,他也查探过几处气候异常的州县,但还是一无所获。虽然下山前灵虚掌门曾说过,这次让他下山,主要还是游历天下山水,历览地理民情,以期能从中晓悟天机要道。只不过眼看着下山大半年,这寻访水之精的任务还没有丝毫头绪,醒言不免也有些着急。
就在九月出头,这一天醒言带着两个女孩儿走到一处大山场,眼看天色渐晚,但前后看看,都是荒无人烟的山野。虽然前后不着,但好在一路上这样的情况他们也遇得多了。在附近转了转,瞧见一座山峦半山腰处有一座齐整的山神庙,醒言便带着琼肜雪宜爬上半山腰,到山神庙中歇下。
等相帮着铺好草铺,醒言便和二女出来,一边嚼着干粮,一边观看落日余晖中山前的风物。正在观景之时,忽见天边黯淡的晚云中,渐渐飞起一道亮色的霞光,似乎正在朝这边延伸。当醒言指着天边提醒琼肜抬头看时,却见那道云光须臾转近,转眼间只觉眼前一花,就有一人站在面前。
“醒言,你们在吃晚饭啊~”
看着醒言手中的半块米饼,和小琼肜嘴角粘着的芝麻,乘云光而来的龙女热情的打着招呼。
“呃……灵漪你怎么来了?”
这些天醒言专注于师门任务,便没再使用那朵玉莲,谁知灵漪这回竟亲自寻来。见她到来,醒言便问:
“有什么大事吗?”
“等你们吃完再说!”
见他们还在吃东西,灵漪暂时按下话头,略一施法,便幻出三只玉碗,其中注满甘甜清水,依次递给三人。饮食完毕,这融洽无比的四人就在山神庙门前说起话来。原来,灵漪这次寻来,便是问醒言能不能帮她一起去找回四渎流云牧被盗走的龙马。
略略说过失马的经过,灵漪便告诉醒言:
“我听爹爹说,我们被偷去的龙马藏在东南海域中的犁灵洲里。我想着,只要能瞒过灵洲长老的耳目,潜入到藏匿龙马的海洲中去,我用我龙族秘法,很容易便能从海路驱回那些龙马。”
灵漪这番请求的话儿,说得非常委婉;她这次真的只是来问问醒言的意见,如果他觉得不可行,那这个念头便罢了。不过,虽然她这话说得婉转,但醒言听了,却立即慷慨应答:
“好!灵漪,只要你不怕,我便陪你去。一来,因为是你开口、二来,你爷爷云中君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早就想能有机会报答他!”
——虽然他这回答,重点落在第二个理由,但听在灵漪耳里仍觉得无比受用,粉洁的俏靥立时笑成一朵花儿。
醒言这番话,确实出自真心。自从上了罗浮山开阔过视野之后,他现在越来越发现,如果不是当初龙君赠笛赠书,自己绝不可能像今天这样窥测天机大道,也不可能逃过那几次凶险无比的磨难。回头想想,自己当时只不过是个市井中的混小子,因而那云中君的热心襄助,便显得更为难得。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一直没有机会的少年,一听灵漪之言便立即答应。而千里寻来的龙女灵漪,虽然真心听从醒言的看法,但既然她风尘仆仆而来,内心里便希望他能答应。现在听醒言一口应允,自然是十分高兴。说到底,她这样的提议还是出于一番私心。自从听了龙妃那番话,灵漪便有些郁郁寡欢。这回四渎失却龙马,她隐隐觉得可能是次机会,因为如果醒言表现出色,说不定他俩的将来更有可能……
当然这样的想法不能告诉醒言。接下来喜笑颜开的龙女,便和他讨论起盗回龙马的具体事宜来。
等说到细节,醒言才有些无奈的发现,这位兴冲冲而来的灵丫头,却只是想过大体事宜,那些细节全没考虑过!能从四渎守卫森严的牧场中顺利偷走大群龙马,做这样事的可会是一般人?况且若像灵漪想象的那般简单,她爹爹洞庭君为何到今天都按兵不动?
与涉世未深的娇贵龙女不同,从小在市井中摔爬跌打长大的少年,自然不会把事情想得如此简单。把自己这些疑虑略略一说,那位兴奋的龙族公主便立时傻了眼。于是醒言只好又重头细问起灵漪听到的所有消息来。
不知不觉中,现在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这山神庙门前刮起呼呼的山风。回到山神庙中,看到那山神老爷面前的香烛,已经只剩下一堆烛泪;于是醒言便让琼肜请出那两只火鸟照明。
在朱雀刃灵照出的火影中,一时插不上话的小琼肜,静静听了一会儿,便悄悄告诉旁边那位同样默默倾听的雪宜姊:
“雪宜姐,这次琼肜也想去,你呢?”
“我也去!”
——脱口说出自己的心意,一向含蓄的女孩儿脸上红了红,又补充了一句:
“如果你去了,我也去吧,这样就可以照顾你和堂主……”
“太好了~如果雪宜姊一个人留在这儿,琼肜也很不放心呢!”
就在琼肜担心雪宜时,醒言也差不多计议完毕:
“……好,灵漪你听着,这灵洲长老在藏匿龙族战马时,还敢照常召开灵洲大会,也不全是嚣张所致。依我看,他此举一来是为掩人耳目,显得一切如常;二来那凶犁长老也知道,四渎龙族即使会用其他方法从水路攻打,也决不会派零散人手混在三山五泽、同气相投的魔仙之中。”
火雀光影中少年将心中想法娓娓道来:
“不过,天魔长老此举还是有些托大,那我们也不妨将计就计,就混在赴会之人中堂堂正正登上犁灵洲,从从容容的探察藏匿龙马的洲岛,徐图下手良机。如果我没猜错,魔洲中真正隐匿龙马之地,定然是地形古怪,守卫森严;如果贸然前往,十有八九会无功而返!”
“好,都听你的!”
对于醒言之言,灵漪完全赞同。灼灼红光影中,她眼前这少年款款而谈,虽然神色平和,但面颊上彷佛闪耀着一分奇异的光采。正在情热之时的龙女,已经想不到要去深究眼前人话中的道理;只要看到他这样自信的神情举止,那就一切都顺从了。而在她口中温婉赞同之时,心里则忍不住暗暗想道:
“怪不得世间都把姻缘称为‘丝萝之好’;我们女儿家啊,正像那些缠蔓的丝萝一样,还要把自己依托乔木……”
往日尊贵刚强的龙女,此时却变得和大多数俗世小儿女一样,终于体会到那种异样的感觉;这感觉,三分甜蜜,三分温暖,三分羞涩,就如春日中一缕温柔的暖意萦绕在心头,让脸儿发烧,身儿发麻,只觉得眼前这一刻永远停留下去才好。
虽然此时灵漪脸儿变得红红的,怎么也平心静气也冷却不下来,但幸好那小妹妹唤来的照明火鸟,光影也是一样的绯红。
就在灵漪有些意乱情迷之时,醒言却在那儿皱着眉紧张思索。细细考虑一番,他便提出一些具体细节,跟灵漪她们商量。
比如,为了让自己能扮得和其他去灵洲赴会的魔怪相似,醒言唤出久未召唤的宵朚鬼王,跟这位阴气森森的仆从认真请教,问他如何才能让自己变得和邪魔一样。
忽听主人问起这样有意义的问题,直把鬼王乐得合不拢嘴,忙不迭的将自己多年积累的宝贵经验倾囊相授。最后,他还将自己那把魔气冲天的斩魂巨斧借出,好助主人一臂之力。兢兢业业的折腾完,这位修炼已到紧要关头的鬼王,便告了声罪,幻回冥戒形状潜心修炼去了。
不过,虽然在鬼王这位良师帮助下能幻出阴森黑气,但经几位琼肜灵漪一致指出,醒言这一副长相实在让人联想不到邪魔上去。于是,几个女孩儿唧唧喳喳讨论一阵,灵漪便记起自己四渎龙族之中,好像曾有一件甲胄,名为“黑魔铠”,存放在扬州东城的送子娘娘庙中。
据爷爷说,这副得自魔族的铠甲,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某次大战的战果;因为它魔气过重,便封存在扬州大庙的神像中,日日接受千万人的膜拜香火,这样才能同龙族封魔法咒一起压制住铠甲中的魔灵——现在这几个莽撞小男女只愿成事,哪管其他!于是在千里之外扬州城那处香火鼎盛的送子娘娘庙中,一夕忽然出事。据庙祝说,在那个雷雨夜中,正堂娘娘殿出了好些怪响。只不过当时闪电霹雳不断歇,他和庙里香公都不敢前去查看。等风雷渐住,他才敢叫起庙中人手,点起油炬蜡烛一起去正堂查看。等到了正堂中,他们才发现殿内一片狼藉,原本高高在上的送子娘娘像,已经摔下来砸了个稀巴烂,弄得遍地都是碎泥。
不用说,这自然是灵漪略施小法,将那溶在古雕像中的魔甲盗出来给醒言穿用。略去扬州庙祝如何编说法集钱给神像重塑金身,再说醒言几人,既然万事具备,便乘着灵漪的龙驷车辇,一路云光直往东南而去。
只不过在去那魔洲之前,灵漪却还有一事要做,这便是折去东海之中拜访那只预事如神的灵龟。原来在茫茫东海深处,有一处岛屿名叫“虞波”。这虞波岛构成甚是奇特,本身只由一只巨鼋组成。这只巨鼋背上积满泥土,海树繁茂;若它浮起,便是一处岛屿。
这个独立成岛的灵龟,与东海龙族相熟,善于预示将来之事。而灵漪所在的四渎龙族,溯其源流,还是东海龙族一枝。四渎龙王云中君,原本便是东海龙主之裔。因而以前她孙女有什么疑难之事不能裁决,比如该用何种灵珠润颜,几时适宜于去海外炎泉洗澡,都会去郑重征求虞波灵龟的建议。因此今日要做这样大事,灵漪更要去预事灵鼋那处问卜了。
按着灵漪建议,龙驷来到东海深处这个常人难以寻到的地方,停在鼋岛前一处礁岩上。等灵漪唤了几声,醒言便惊奇的看到,眼前岛岸上那处黑黝黝的深洞,忽然一阵震动,然后伸出一只巨大的鼋头来。
“虞波爷爷,这次我们去魔洲抢回龙马,能成功吗?”
见灵鼋应声而出,灵漪便在海风中甜甜的跟它询问。
听这后辈女娃儿今天问的问题很正经,那神龟倒有些诧异。于是在醒言、琼肜紧张的注视中,虞波闭了会儿眼睛,然后便睁开铁灰的眼皮,朝醒言灵漪的方向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哈!这么说这回是先有波折,但最后还是能成功了?”
不用灵漪解说,醒言也知道这灵鼋动作的寓意。
“正是。”
原本还没太把握的小龙女,听到灵龟这预言也很开心。灵漪回答醒言的时候,老龟摇头点头间带来的巨大海浪,也撞到他们站立的礁岩下。在浪石相撞激起的满天水沫中,灵漪又冲着那灵龟喊道:
“虞波爷爷,这是我朋友张醒言!您能也回答他一个问题吗?”
说完,她便推了推醒言,让他向那个眼神和善的神龟问个问题。见她盛意拳拳,醒言想了想,便略带促狭的大笑着朝前喊道:
“虞波前辈,我想问问您、我将来能和灵漪姑娘在一起吗?”
忽听醒言问出这样问题,灵漪不禁又急又羞,跺了跺脚,却无比紧张的观看那神龟的反应。不知不觉中,她的手儿已经紧紧攥住自己衣角。
幸好,等待一会儿,那虞波老鼋又像刚才一样,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见得如此,灵漪大大松了口气!因为她知道,自己这神龟爷爷大多数时候还是蛮准的。
欣喜之余,她便又让雪宜琼肜也问出心中疑难。虽然灵漪极力相邀,但最后也只有琼肜问出问题;雪宜踌躇了一下,然后只是怯怯的推脱,似乎在害怕自己问出不好的结果。
只不过,那位勇于问自己运程的小姑娘却不怎么幸运。刚仿照着自己哥哥那样问出:
“虞波爷爷,我将来能和醒言哥哥在一起吗?”
满怀憧憬的问出,却不料那神龟爷爷巨大的脑袋,竟然左右使劲摇动两下!开始还以为这龟爷爷还会像前两次那样先摇头再点头,但等了半天,却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小琼肜眼中立即便蓄起汪汪的泪水:
“呜~”
没想到这占卜结果如此尴尬,灵漪赶紧安慰就要号啕的小少女,说到这龟爷爷有时候也很是不准。听了她安慰,琼肜却哽咽着说:
“他、他的头还摇了两下!”
于是等大家一起登上龙车,重新往东南而去时,醒言还不停的安慰伤心的小女娃,极言这占卜迷信之事不可信。只不过虽然嘴上不停安慰,可这位堂主哥哥也同样疑惑难过。
正当醒言口头、心里同时力证这些鬼神之事不可信时,却忽然发现,扑到怀中一直抽泣的小丫头突然破涕而笑,如雨中梨花般带泪欢笑道:
“哥哥不要担心了,那龟爷爷又说我们能一直在一起了!”
说这欣喜话时,琼肜话音还带着一丝哭腔尾音。
“呃……”
看到伤心欲绝的小女孩儿突然转变,醒言不禁有些莫名其妙。
他并不知道,刚才怀里这来历古怪的女孩儿,哭泣之余又忙着幻出身形,急急冲回到那只还在目送他们云路远去的灵龟前。这一回,小女孩儿召唤出那两只灵力强大的朱雀神鸟,让它们只管在灵鼋头前徘徊飞舞。在这样阵势下,小琼肜又连续逼问了好几次,请它重新占卜好几回,最后这位见多识广法力强大的万年老龟仙,才终于好像悟出点什么,只得朝眼前一脸怒容的小丫头点了点头——于是获得正确答案的小妹妹,便满意的收身而回!
经过这番曲折,承载四人的龙骥神车便斩开一路风波,直往那犁灵魔洲而去。
进入东南海疆,醒言便穿戴上那身魔气森森的黑色铠甲,盔胄罩住面颊,只露双眼在外,玄黑的头盔向两边伸展出长长的黑色刃角,末尾带旋,就如同猛兽的獠牙一样。全身罩在这錾刻细密图纹、多处向外伸出锐利尖刺的黑魔铠甲,再配合上浑身骨嘟嘟往外直冒的黑气,现在看上去,醒言这位道门堂主已经完全化身为一位恐怖狰狞的黑夜魔王。
当穿入魔铠之中,几乎与甲胄融为一体的少年,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这种感觉,虽然极其复杂难明,但至少有一点他很明白:自己的头脑,现在已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敏锐!于是就在龙驷快进入灵漪所述的魔疆海域时,这位迎风而行的暗夜王者,忽然想到一事,禁不住冷汗涔涔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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