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郁低头一看,因为他用力过猛,砚堂处的墨汁已经有了明显的颗粒,很难看。
司遥明显是写的时候发现了这一点,恼了。
宋郁抿紧干燥的唇,下意识又说了一句:“儿臣知错。”
司遥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起身。
就在宋郁以为自己要被罚的时候,司遥走到了他的身后,握住了他的手。
宋郁手一抖,捏着的墨条直接落到地上,摔成了三段。
空气寂静了一会儿,司遥无悲无喜的声音从后上方响起:“你知道这墨多珍贵吗?”
宋郁呼吸凝滞。
“制墨大师沈榷的遗作,整个大景仅有三锭,一锭被沈榷的徒弟保管着,另一锭被江南富商以九千金购走收藏。”
“最后一锭,现在在你脚底下。”
司遥的声音漫不经心,说出的每个字都砸得宋郁心头一跳。
宋郁虽然是皇子,但从小到大就没过过一天名副其实的日子,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当即觉得自己闯了大祸。
父皇会杀了他吗?他茫然地想。
那母后、母后怎么办?
巨大的恐惧淹没了宋郁,他直直跪下,声音颤抖:“父皇饶命,儿臣知罪!”
司遥嫌恶地看了他一眼,正要说话,却见来福脸色煞白,脚步急乱地跑进来。
司遥收敛了神色,语气不善:“什么事?”
来福犹豫地望了望跪在司遥脚边的宋郁。
“不必管他。”
来福道:“摄政王听闻裴侍读触怒了陛下,方才裴侍读一回住处,便被摄政王下令分尸了。”
见来福欲言又止,司遥脸色平静:“继续。”
来福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这会儿裴侍读的尸体,被、被摄政王下令挂在了勤政殿门口,说是为了……为了让陛下消气。”
司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倏地展颜一笑。
“传话给摄政王的人,朕谢过他的好意。”
来福担忧地望了司遥一眼。
司遥笑盈盈地、不容置疑地吐出一个字:“去。”
来福佝偻着腰退出去了。
司遥脸上挂着的笑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面无表情地回身走到桌边,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
然后突然暴怒,挥袖把所有的东西都扫到地上,那块不比墨条廉价的砚台也被他狠狠砸到了地上。
飞起来的墨汁溅到宋郁的脸颊鼻尖。
宋郁忍不住抖了抖,又很快抑制住,生怕被司遥迁怒。
但是迟了。
司遥手指细长,一只手就能捏住他的下颚。
那只手太过用力,以至于宋郁一瞬间以为自己的下巴会被捏碎。
“怕我?”
“不……”宋郁极其艰难地吐字,在痛楚中想:这个人忘了称“朕”。
下颚的力道一松,司遥的声音再度响起:“那你抖什么?”
“去,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司遥显然没打算听他的原因,不耐地施令。
宋郁这次懂事地没有擅自起身,直接跪着去捡东西了。
捡到那张写了《相鼠》的纸时,他的手指微微一顿。
打翻的墨刚巧落在那句“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上。
铁画银钩、刚柔并济的字迹被漆黑的墨汁淹没,既触目惊心又讽刺。
方才来福公公的话犹在耳边。
宋郁心头的屈辱感顿时无端消减了大半。
原来“无仪”的不止是他,父皇……亦是。
司遥的视线阴测测地落在那道跪着的身影上,当宋郁去捡那根摔成三截的墨条时,他出声了。
“没有用的东西就不必捡了。”
宋郁便收回手,去捡那块砚台。
但很快他的神情就变得凝重起来。
那块砚台摔出了裂痕。
这是司遥自己摔的,宋郁一时拿不准该不该捡。
司遥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砚台,也看见了那条横亘砚身的裂痕,冷冷地不说话。
宋郁顶着他的目光,硬着头皮把那块砚台捡了起来。
很不幸的是,这块砚台身上的裂口在他的手中越来越大,很快不堪重负似的断成了两截。
宋郁觉得他的日子今天恐怕真要到头了。
他恍惚地看了一眼手中的“碎尸”,然后木然地跪伏:“父皇赎罪,儿臣罪该万死。”
“嗤。”头顶传来一声轻笑,似嘲讽,又似忍俊不禁。
“抬头。”
宋郁应声抬头,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司遥并没有准他直起腰。
他正忐忑要不要再趴回去,司遥启唇问:“今年几岁了?”
宋郁下意识回答:“回父皇,儿臣今年九岁。”
自他记事起,母后每年都要告知他他的年龄,无数次强调千万不要说错。
哪怕从小到大根本没有人问过他。
父皇是第一个。
闻言,司遥心道:那就是十岁了。
他轻声问:“读过书吗?”
想起母后的嘱托,他垂下眼摇了摇头:“没有。”
“也不识字?”
“是。”
司遥漫不经心地评价:“十岁了还目不识丁,说出来倒也不觉羞耻。”
宋郁暗暗攥紧了袖子,心想他居住的永和宫里连纸笔都不曾见过,又哪来的书卷。
心中这样想,但他还是低头说:“儿臣知错。”
司遥盯着宋郁稚气的面容,眼神晦暗。
这孩子是赵镜深对他的羞辱,让他看一眼就恨之入骨。
但也的确是一张白纸。
既是白纸……又怎么不能为他所用呢?
司遥盯着他,眼里有近乎疯狂的希冀:“确实有错,身为皇子,当勤勉自强,方才不给宋家蒙羞,从今日起,你便搬到勤政殿来与朕同吃同住,朕亲自教你读书。”
宋郁心下一惊。
母后不是说父皇不喜欢他,才不愿让他读书晓义的吗?
他惊疑不定地应下:“儿臣……谢过父皇。”
“你自去寻来福吧,他会安排好你的起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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