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妹可起床了?”
“回少夫人,还未。”
“怎可如此懒怠,我去叫她吧。”
昨日进府天色已晚,爹爹还是带着三哥进宫面圣,我便早早地沐浴歇息了,一夜无梦睡到天光大亮,听得屋外的对话,像惊雷一般,炸得我头皮发麻。我立马眼睛瞪得像铜铃,映入眼帘的是精致的雕花南海梨花木床和大嫂柔情似水的笑容,我蹭的一下窜起来:“大、大嫂,你怎么进来了?”
“奴家来叫妹妹起床。”大嫂笑道。
“这么早?”
“不早了,已经辰时三刻了,公爹等着妹妹用早膳呢!”
“才辰时三刻?碧落城天还没亮呢!”我从来没有那么早起过,“大嫂,你去跟爹爹说我不吃了,不必等我了。”
大嫂的笑脸一下没了,惊慌道:“妹妹怎可这样说?切不可让长辈等得时间久了,今日夫君休假,难得一家人一起吃一顿饭,妹妹速速起来!”
我只得慢吞吞地爬起来,叫上浅柔跟大嫂去前厅吃早饭。我依然住在幼时住的地方,到前厅要穿过两个院子,这将军府虽与以前景致差不离,但竟精致了许多,亭台楼榭玲珑雅致,池馆回廊与之交相呼应,大小假山、玉玲珑因地制宜,几株开花的白玉兰点缀其中,绿树成荫,叫人越看越眼熟,仔细一想,这竟然是莲萃山的缩小版。
“大嫂,这园子是你布置的?简直妙极!”
“妹妹说笑了,奴家榆木脑袋哪能想出此等美景,”她的眼睛里闪耀着星星,语气里满是自豪,“是夫君亲自设计的。”
“大、大嫂,我能问你一个事吗?”
“妹妹请说。”
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出憋了一晚的话:“你这么说话不累吗?”
大嫂停下脚步,我差点撞上,就见她大大的眼睛里氤氲出水汽:“可是奴家说错了什么?”
我真想抽自己两个耳光:“没、没、没有……”
“可是奴家做错了什么?”
“没、没、没有……”
“那妹妹何出此言?可是奴家……”
我连忙捂住她的嘴:“大嫂,你很棒,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大嫂破涕为笑:“妹妹说笑了,奴家哪有你说的那样好。”
我:……
许是我见识太少,想到帝京的女子说话若都这样扭捏,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私心里想若成岚做了我的大嫂,定然不必如此费劲。
成岚是碧落城外二十里成家寨寨主的独女,虽自小在土匪窝里长大,倒并不影响她长成了一副祸国殃民的模样,当然跟我是没法比的。
二哥三哥纷纷否定了我的想法,他们竟觉得成岚比我要貌美,我想这大约是因为我与成岚第一次见面时我嘴里正塞着一个油腻腻的猪肘子有很大的关系。而当时二哥三哥每人手里都拿着只猪耳朵,并且对我把猪尾巴扔给桃花吃表示严正的抗议,大哥正挥舞着他的小金刀把里脊肉一块一块地往下割呢。
成岚就是这个时候翩然而至的,她一身洁白的衣裳,踏叶无痕,挽了一个剑花向大哥直直地刺去,幸而大哥躲闪及时,手中的金刀飞出去,两兵相碰发出一个闪光,成岚的剑就插到桃花的脚下,桃花吓得一激灵,夹着尾巴钻到了我怀里。
哦,忘了说了,桃花是娘亲生前养的一只大狼狗,在定远侯府的地位仅次于爹爹。
大哥见状赶紧将我与桃花护在身后,对成岚打量了一番,皱眉道:“成姑娘家里有谁过世了?”
成岚一个踉跄,登时满脸通红:“游梓珞你敢咒我?!”
“那成姑娘为何一身缟素?”大哥不解道。
我看见成岚已经被气得全身哆嗦了,忙打圆场道:“她又没披麻戴孝,大概是没死透。”
不知为何成岚听了我的话哆嗦得更厉害了,最终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们把我的石头给吃了。”
我与二哥三哥面面相觑,三哥拔了根狗尾巴草边剔牙边说:“这位姑娘,我们没吃石头,我大哥打了头野猪烤来吃,要不你也来尝尝?”
成岚闻声眼圈红了:“你们吃的野猪就是石头!”
我与几位哥哥大惊,原来这成岚没有什么别的喜好,平时就喜欢养野猪作为宠物,恰巧那日大哥兴致大发带着我们外出打猎,就这么碰巧,竟将她养的野猪给烤了。
之后我与二哥三哥对此突发性事件做了深刻总结,一致认为在这件事上我们与成岚的责任可以说是各占一半,我们不该杀猪不看主人,但作为一个娇滴滴的大姑娘,别人在她这个年岁都是遛狗遛猫,她出入带只百把斤黑乎乎的野猪,只能说画面太美谁都不敢看。
最后我们与成岚达成了和解,大哥答应请成岚到碧落城最贵的酒楼妙味居吃酒赔罪,我与三哥要上私塾没有到场,据二哥说那石头是她爹爹才从山中抱回来没多长时间的小乳猪,本来留着养大寨子里过年宰了吃的,却被我们捷足先登了,是个人都会恼羞成怒的。
我与三哥皆点头称是,觉得要是当时能给她留个猪蹄子,说不定她心里能好过一点。
二哥不以为然:“我看大哥与成岚定然有点什么,听说大哥喜欢素净的女子,她那日才专门穿了白衣,没曾想竟被说成家中死人了,我们还把她的爱猪给吃了,自然不开心。”
彼时年幼,不懂有点什么是什么,等懂得的时候,成家寨却不知什么原因覆灭,成岚不知去向,大哥也不小心伤了筋骨,再也不能舞刀弄剑,一身好功夫就生生的废掉了。
再后来,大哥发奋读书,连中三元,被调回帝京在吏部任职,娶了现在的夫人。
真是时间如白驹过隙啊。
正回忆着,前厅到了,就见爹爹与大哥正襟危坐,而三哥在旁边打着哈欠,想必与我一样才被叫起来。
“四妹,昨晚睡得可好?”大哥热情地招呼着我,“来,到大哥这边来坐。”
“不可!”大嫂惊呼,“夫君是一家之主,理应陪着爹爹坐上席,三妹应坐最次席。”
大哥的手颓然落下,三哥翻了一个白眼,把我拉到了他旁边:“阿陌坐我旁边就好了。”
大嫂不自然地笑了笑:“这样也好。”
说罢就要为我们布菜,我们何曾受过这种礼遇?纷纷要求她坐下来一起吃,但大嫂死活不肯:“奴家等一介妇人,按规矩不可上主桌,公爹与夫君三弟四妹先吃,奴家先布菜,过会儿在次席吃就好。”
果然旁边有个小桌子上放了一些简单的早点。
一句话说得我紧张极了:“竟有这样的规矩,我怎不知?”
大嫂说:“妹妹长年不在帝京,自然不知。”
“难不成帝京的女子都知道?”
“寻常人家奴家不知,但凡官宦人家的女儿都有教习嬷嬷专门教这些规矩的,否则嫁了人,夫家会笑话你婆家的。”
三哥冷笑一声,与我耳语:“这是说你没有家教呢。”
大嫂竟然扑通一声跪下了,她梨花带雨,声泪俱下:“三弟莫怪,奴家绝无此意!”
我和三哥正在抢鸡腿,她这一跪惊得我们筷子都扔了,一时间整个前厅静的连鸡腿掉地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大、大、大、大嫂……”这冲击力太大了,三哥白皙的脸肉眼可见的涨红了,说话也结结巴巴的了。
打破这一寂静的是大哥的咀嚼声,大概是吃到脆骨了,咯嘣咯嘣的,格外响亮。
爹爹的眉头迅速皱了起来:“梓珞,为父何时教你这样的规矩了?平时都是你坐着你媳妇儿站着,你吃饭你媳妇儿看着?”
大哥一脸无辜:“父亲,平日孩儿与怀梦都是在自己院子吃的,从未分桌,孩儿并不知有这规矩啊!”
大嫂又扑通一声跪向爹爹,梨花带雨,声泪俱下:“公爹莫怪夫君,都是儿媳的错,往常只夫君与儿媳在家,随便吃吃就算了,如今公爹与弟弟妹妹不远千里来到帝京,儿媳不敢怠慢,特地将早膳安排到前厅,不曾想竟让公爹恼怒,儿媳实在不该!”
爹爹惊得下巴都要掉了:“怀、怀、怀、怀梦啊,我、我、我不是……”
大哥抹了抹嘴上的油,扑通一声跪在大嫂跟前:“怀梦,都是为夫的错!为夫入京三年竟如此不了解你,是为夫的错!”
我与三哥再次惊呆:这是我们沉着稳重老实可靠的大哥吗?!
“夫君在朝为官辛劳,是奴家……”
“好了好了!吃个饭哪有那么多事!”爹爹不耐道,“老大家坐老大跟前,游家没有那么多规矩。”
“公爹……”
“我游家世代武夫,没有那些繁文缛节,烦的很!”爹爹一摆手,“吃饭吃饭!”
我见大嫂眼中还是泛着泪花,安慰她道:“大嫂,爹爹并非说你,他一向不拘小节。”
“奴家知道,”大嫂又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条白帕子,擦着眼睛,“奴家第一次坐在主桌用膳,甚是感动。”
爹爹忙命游禄拣了一块枣糕给大嫂:“老大家的,你父亲礼部尚书是我朝肱股之臣,你又是自幼娇生惯养的嫡长女,下嫁到我游家,梓珞到如今才是小小的吏部侍郎,为父知道你们日子过得颇为清苦,真是难为你了。”
“咳!咳!咳!”我正在吃水晶虾饺,闻言被噎得满脸通红,忙叫浅柔,“水!水!”
浅柔赶紧递过一杯水,我一看那杯子,竟是五彩琉璃杯,官窑三个月才烧制一个,一个就要五百两,桌上五人,一人一个!我原先以为只有我的院子是南海黄花梨的家具,进了前厅才发现原来将军府的家具都是黄花梨的,这可是座七进七出的院子!再回想一下院子里的亭台楼榭和小莲萃山,还有这满桌鸡鱼肉和点心的早膳……我真的丝毫无法理解爹爹反复强调的“颇为清苦”。
还有!大哥才三年便是正三品的吏部侍郎了,很多人十年都不一定能爬到这个位置,这个官是大还是小爹爹你心里没有个数吗?
“大哥,你的俸禄够保养这些家具吗?”
大哥憨憨一笑:“这些都是陛下赏赐的,到时间会有宫中匠人来保养。”
爹爹朝皇宫方向一拜:“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
三哥托着腮帮子继续他的白眼事业:“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陛下那么好心?必定有所图谋。”
爹爹厉声呵斥:“休得胡言乱语!游家的就是陛下的,别说陛下无所图,就是有所图……”
爹爹突然顿住了,直勾勾地看着我:“陛下……有所图……”
我手中的肉突然不香了。
三哥的白眼翻得更大了:“又来了……”
就在这时,一个细长刺耳的声音划破长空:
“圣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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