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旅馆,残阳余晖浸润着砖墙浮雕。
公共休息区位于大堂角落,几张棕色软皮沙发,一个可以转动的报栏。
闯虎欠起身子,微微侧过脸,瞟了一眼前台墙上的挂钟,随后又朝大理石楼梯的方向看了看。
四点三十五分了,昨晚那对年轻夫妻,始终没有下楼外出。
整整一天,只在中午的时候,那男人下了趟楼,在餐厅里要了两份便餐送上去。
除此以外,夫妻俩谁也没再露面。
闯虎重新坐下来,从报栏上拿了份东洋旅行的宣传手册,胡乱翻了翻。
沙发很软,人陷得很深。
他倒是不着急。老荣踩点,没有心急一说,向来能耐得住性子。只不过,周围服务生和前台小姐不时投来的白眼,让他有点浑身不自在。
他们似乎怀疑他并非是旅馆的客人。
闯虎觉得憋屈。
果然,没过多久,一个身穿白衬衫、打着黑领结的帅小伙儿,便笑呵呵地走了过来。
他弯了下腰,先是客客气气地用东洋话说了句什么,见闯虎听不懂,于是便直起腰板儿,问:“先生,你是等人,还是有啥事儿?”
闯虎放下宣传册,皱起眉头:“没有没有,我在这歇一会儿。”
这回答似乎正中白衬衫的下怀。
他笑了笑,“善意”地提醒道:“先生要是累了,可以回房间休息。这里是公共区域,麻烦你配合照顾一下其他客人。”
“这又不是没座,他,他比我坐得时间还长呢!”
闯虎指了指坐在斜对面看报的英国佬。
白衬衫脸不红、气不喘,仍旧微笑着说:“先生,请你不要胡搅蛮缠。”
“我——”
因性格和身板使然,闯虎总是避免与人正面冲突,尽管当下心中不平,想到自己肩上担着的差事,却也没多争论,只是咕哝了一声:“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刚站起身子,旅馆门口忽地“轰隆”一声巨响!
休息区的客人、前台的小姐、以及闯虎和白衬衫两人,全都不约而同地冲外头循声张望。
只见旋转门外,一辆黑色汽车,不疾不徐地旅馆外的台阶前停了下来。
“咚咚——砰砰!”
几次车门开合,三个东洋军官身穿枯草黄制服,踩着及膝长的军靴,大踏步地走进大和旅馆。
远天残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瞬间被黑暗吞没。
前台里的东洋领班连忙挤到柜前,亲自接待。
为首那军官,似乎是个大佐军衔儿,他跟领班低声交谈了几句,随后便被热情地引到餐厅那边。
闯虎耷拉個脑袋,目光偷偷摸摸地跟随着那三个军官,随至楼梯口时,两只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终于,他又一次看见了那对年轻夫妻。
“先生,你可以离开了么?”身边的白衬衫还在喋喋不休。
“别催了,马上就走!”
闯虎咽了一口唾沫,心挺快、嘴挺干,红着耳朵迎面相向而去。
女人梳着新式发型,发梢及肩,带了点卷儿,黛眉朱唇,珍珠项链,流苏耳环,身着藏蓝色绣金菊旗袍,开叉不低,外披风衣,手里拎着个小包,身姿曼妙地走下楼梯。
男人虽是西装革履,却像个太监似的傍在身边。
“宝儿,慢点慢点,别崴了脚。宝儿,你饿不饿?宝儿,我帮你拎包吧。”
女人有点爱答不理地问:“今天晚上咱去哪玩儿?”
“呃……我带你去星之浦吧?咱俩去看看海?”
“嘁!海有什么好看的,没意思!”
“宝儿说得对,那伱说,你想去哪,我就带你去哪……”
两人边走边说,闯虎从女人身边经过,忍不住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神情颇有几分陶醉。
他故意放缓了脚步,扭过头,见那两人从旋转门消失以后,他也没有上楼,而是转头走进餐厅,找了个空位,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快步走上二楼。
走廊里铺着殷红的地毯,走起路来闷闷的不响。
闯虎东张西望了一通,缓步来到201号房间门口,先是四下看了看门缝、门框,又低头检查检查门前的地毯。
他轻轻地敲了两下门,随后立刻转过身,朝走廊的尽头走去。
没有回头张望,也没有去听屋内的动静,他仿佛早已把这件事抛在脑后,转而走向仓储室。
门没锁,闯虎直接走进去翻腾起来。
狭窄的房间里,堆放着几只笤帚和拖把,几块破抹布耷拉在空水桶的边沿上。
他没找到清洁工的制服,最后只好拿着笤帚走回201号房间,又敲了两下门,声音比之前大。
屋内许久没有回应。
闯虎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根铁丝,掰成“几”字形,左右看看,旋即将铁丝送进锁眼儿,目光往上瞄,嘴巴张着,拇指轻轻地按压铁丝。
“咯哒咯哒——啪!”
无论听了多少次,锁舌跳动的声音总是让人欣喜。
闯虎眯起眼睛,推开房门,一股淡淡的幽香扑鼻而来。
紧接着,他轻轻关上门板,锁好,又低头看了看地上的脚垫,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内。
这是一间不到二丈见方的客房,有独立的盥洗室、抽水马桶和自来水管。
木床上的被褥有点凌乱,一边凹陷,一边则较为平整。
闯虎皱起眉头,四下打量着房间里有无藏身之处。
他首先去检查床下,的确有一道窄窄的缝隙,普通人根本钻不进去,他倒是可以试试,但觉得不太放心,便又拉开大衣柜,空荡荡的,很宽敞,只有傻子才会藏在这里。
床头柜旁码放着一大一小两口行李箱,还有一双女绣鞋。
“嘶——”
他挠了挠头,接着又走到窗台边上,看了看桌椅和窗帘,最后干脆推开玻璃窗,探头向外张望。
风很大,吹得窗帘飘忽起来,耳边除了呼呼作响的风声,什么都听不清楚。
好在,窗口并不朝向大广场的中心,而是面向东南角的巷子。
此时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路灯也逐一点亮。
闯虎蹲在窗台,上下左右,打量了几眼大和旅馆的外墙,脸上终于挤出个坏笑。
巴洛克风格的建筑,好就好在装饰繁复、浮雕精美,外墙看上去疙疙瘩瘩、凹凸不平,对他这样身材瘦小、手脚利落的小荣而言,堪称台阶一般。
二楼窗户下头,不但有一处狭小的阳台,甚至还“贴心”地围上了半尺高的护栏。
各个客房的窗户之间,还有浮雕石柱相隔,用以遮挡视线,可谓进可“攻”,退可“守”。
闯虎见街上行人寥寥,便趁机跳下去,踩一踩,试一试,不由得美滋滋地笑了起来。
“什么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啊?嗯?”
不料,刚吹完大话,他的脸色便猛然一变。
下一秒,锁芯儿便“格楞楞”地转动起来!
闯虎见状,难免有些慌乱。
临到门前,才发觉有动静传出来,却也并非粗心大意,走廊里红毯铺地,落脚无声,窗外头海风肆虐,分外嘈杂。
这时候,再要翻窗进屋,跟人家脸对脸冒充清洁员,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闯虎赶忙直起身子,将戳在窗边的笤帚捞出来,反手拉好窗户,伏在阳台外的花坛底下。
受大风撩拨的窗帘终于缓缓垂了下来,与此同时,门开了。
怎么就突然回来了呢?
身在屋外,闯虎便不再那么紧张,而是小心地竖起耳朵,偷听屋里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啪”——灯开了。
那对男女一前一后地走进屋子。
“宝儿!宝儿我错了,你咋说生气就生气了呢!”
“我没生气……”
“还说没生气,没生气怎么要回来。”
“你这么……咱俩分手吧!”
“宝儿……我、我给你跪下还不行么……”
闯虎在窗外忍不住直翻白眼儿,嘴里不禁嘀咕了一声:“贱得就剩骨头了!”说完,他转念又想了想,摇头咕哝着说:“不亏就行,亏么,不亏吧?”
凭借多年听窗的经验,闯虎断定这女人并非真生气,大约是要买什么东西而不得才闹出的别扭。
听着听着,他也发现,这两人并非是夫妻俩,而是时髦的男女朋友,讲究的是自由恋爱,似乎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总之此行多半是为了这女人而来。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
男人在屋里哄了女人十几分钟,白话了半天肉麻的词儿,最后总算是哄好了女人。
这女人也真是奇怪,前一刻叽歪歪,下一刻便笑嘻嘻。
果然,没过多一会儿的功夫,电灯关闭,闯虎探了下头,见房门开合,俩人又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客房。
闯虎没敢轻举妄动,仍然在阳台的花坛上爬了许久,同时侧脸往楼下看,试图寻找那对男女外出的身影,可惜一无所获,他们大概是去了大广场的方向。
这时候,楼下又有几辆黑色轿车驶过,几个鬼警恰好在马路上巡逻。
闯虎只好蹲起身子,小心翼翼把着窗台,探出脑袋。
因为没有拉上窗帘,借着窗外的灯光,可以清晰地看见屋子里空无一人。
他拉开窗户,垫步跳进屋内,在盥洗室门口闪了一下,随后拿着笤帚推开房门。
走廊里空无一人,十分安静,闯虎总算长舒了一口气。
选定了藏身之处,他准备先下楼吃顿饱饭,再回去换一身夜行衣,等那两口子外出回来以后,再直接从旅馆外墙迂回过来。
打定了算盘,他便拿着笤帚走向储藏室,一边推开房门,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江连横和赵国砚差不多也应该要回来了。
万万没想到,正在此时,一只大手突然从其颈后绕过来,一把捂住他的口鼻。
“唔——”
闯虎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便被身后那人硬生生提起来,一头钻进了储藏室里!
“小瘪犊子,谁让你来的,嗯?”
闯虎用双手惶恐地把住对方的胳膊,瞪大了眼睛,斜视看去。
却见公共休息区里,那个身穿白衬衫、打着黑领结的帅小伙儿,正在一脸狞笑地瞪着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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