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三省新报》/讯
江连横先生今年三十二岁。
多年以来,由他一手创办的“纵横保险公司”凭借雄厚的资金、良好的信誉、以及商民的口碑,几乎以一己之力,占据了整个奉天的商业保险市场。
据悉,奉天省城内外的各家华人商号,十之八九,都购买了该公司推出的“商业水火险”或“商业运输险”;而江连横本人,也因此一跃成为奉天商界的风云人物。
据本报记者了解,尽管江连横的财富尚不足以跻身于关外顶级富豪的行列,但他在当地工、商两界的影响力,却是无出其右。
然而,正是这样一位年纪轻轻的商界新星,外界对他的身世和创业历程却知之甚少。
这不禁让人对其产生了诸多阴谋论似的猜想,有人说他是杀人凶犯,有人说他是黑帮大亨,也有人说他是官府要员的白手套。
于此同时,声援、支持江连横的声音也有不少,有人说他是慈善家,有人说他是进步人士,也有人说他是敢跟东洋人叫板的民族英雄。
毋庸置疑,无论是质疑还是支持,各种各样迥然相悖的风评,都给这位年轻企业家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经过三番两次的竭力争取,本报记者终于得到了江连横先生的邀请,对其展开了一场为期三天的深入访谈,以便读者诸公能够更生动地了解这位年轻企业家的精神面貌与行事作风。
因为坊间的种种传闻,使得初次会面的气氛有些过于紧张,但我们很快就发现,江连横先生其实非常热情好客且平易近人。
他时常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西服套装,发型一丝不苟,指尖夹着雪茄,为人风趣幽默,待人慷慨大方;他身上既有新时代的朝气,也有旧传统的沉稳,同时兼具着绅士般的谦卑风度和企业家的精明干练。
在采访的过程中,除了不愿出镜照相以外,他总是尽力配合,即便是面对最尖锐的提问,他也鲜少推脱回避。
在与人交谈时,他总是直视对方的眼睛,目光坦诚且认真,甚或有些炽热,似乎还未开口,那些关于他的种种流言蜚语,便已经随着他诚恳的态度而烟消云散了。
江连横先生带领我们参观了他那座位于城北的豪宅,以及南市场的几处商业地产,当然还有著名的“纵横保险公司”大楼。
去年入夏,该公司的重建工程宣告竣工。
新建的公司大楼,仍旧位于原址的小西关大街36号,那是一座浅灰色的洋风三层建筑,外观精美,装潢考究。其一层为营业大厅,二层为职员工作区,顶层则是大大小小的会议室,以及一间相当宽敞、设备齐全,且颇具摩登气息的豪华办公室。
多数时间,江连横先生就在这间会议室内,处理平日里的商业往来;我们的采访,也大多在此进行。
每当采访间隙,江连横先生便会用他的座驾,带领我们去品尝省城内外的东洋料理、俄式大菜,出手之慷慨,着实令人难忘。
总而言之,本报记者在奉天度过了相当愉快的三天时光。
以下,便为在此期间所作访谈的整理内容:
…………
记者:“江先生,您能简单评价一下您自己吗?您对自己的定位是什么?”
江连横:“民族企业家,爱国的。”
记者:“只是企业家吗?”
江连横:“当然,我是一个生意人。”
记者:“可据我所知,您好像同样热衷于慈善事业,省府城西最出名的义学,就是您出资创办的吧?您认为自己是慈善家吗?”
江连横:“不错,那所义学的确是我出资创办的,这几年也为省府培养了几个人才,但慈善家……我不认为自己能担当得起这样的名头,那实在有点自吹之嫌。事实上,我时常认为自己做的还不够,这不能算作慈善,应该算作义务,对,这种说法比较合适。”
记者:“您也认为企业家对社会民生负有相应的义务吗?这听起来很像进步人士的说法呢!”
江连横(笑):“我希望自己算是个进步人士,但你说的没错,我确实认为企业家应当对社会做出相应的回馈。”
记者:“那么,您对那些对慈善事业不闻不问的企业家怎么看?”
江连横:“没什么看法,那是别人的选择,与我无关。”
记者:“听说您不仅是個企业家,同时还是省府商埠局的顾问、奉天商会的委员、以及奉天工人协会的名誉主席?”
江连横:“都是一些虚衔罢了。”
记者:“您对目前工人们的悲惨境遇怎么看?”
江连横:“深表同情,极力声援。”
记者:“接下来的问题,可能有点尖锐,省城最近经常有一些传言,说您控制了工人协会,您对此有什么要说的吗?”
江连横:“我想说,这种谣言,不仅仅是对我个人的污蔑,同时也是对省府工人协会的轻视。试想一下,如果我不能为工人争取优待,我又怎么会被选为名誉主席?”
记者:“可是,有人会说,正是因为您控制了工人协会,所以才被选为名誉主席呀?”
江连横(笑):“要不这样吧,你们可以去奉天的各家工厂看看,无论是东洋的、西洋的、还是本国的,你们随机去采访任何一个工人,如果他们对我江某不满,我随时可以引咎辞职。当然,我只是个名誉主席,其实本来就没什么实权。”
记者:“可以说说您在创业之前的经历吗?外界对此好像知之甚少。”
江连横:“因为这本身就没什么可谈的,我是白手起家,一步一个脚印,‘纵横保险公司’能有今天,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公司已经经营了八年,今天的成绩,我认为理所应当。”
记者:“所以您在创业之前是做什么的?”
江连横:“嗯……我从小父母双亡,一开始干的都是一些很辛苦的工作。”
记者:“比如?”
江连横:“比如说环保、清洁之类的工作。”
记者:“您是说扫大街?”
江连横:“对,就是扫大街,那段时光虽然很辛苦,但是看着自己负责打扫的街区干净整洁,也是很有成就感的(笑)。”
记者:“可是,一个扫大街的年轻人,怎么会突然办起了保险公司?”
江连横:“有时候,这就是个机遇的问题,我在恰当的时间,做了恰当的事,仅此而已。我一直认为我是个很幸运的人。”
记者:“抱歉,这个问题可能有些过于直白,我们听说您是奉天的黑帮分子,所以才能开办保险公司的业务,是这样吗?”
江连横(笑):“其实,我很理解这类传言,人们碰见与常理相悖的事情,总是惯于、乐于用阴谋论来解释眼前的一切,但我想说,这些都是无端的指责,而且毫无根据。”
记者:“请您直说,您到底是不是帮会成员?”
江连横:“不,当然不是。我知道像‘九河下梢’和‘十里洋场’这种地方,总是经常出现黑帮控制商界的情形,但那是因为他们那边租界太多,到处都有类似‘三不管’的地区,这就有了黑帮存在的土壤。奉天不是这样,省府吏治清明,只有城西有东洋人的附属地,但并没有任何无人管辖的地区,尤其是在张大帅的治理下,黑帮很难生存下去。”
记者:“所以,您否认奉天有黑帮分子活动,是这样吗?”
江连横:“我觉得,这个问题更适合由官府来回答。当然,我也听过一些传言,说奉天有几个青帮‘大’字辈的人物,但我不知道是谁,而且也从来没受到过任何来自帮会的威胁。正相反,我所作的保险生意,恰恰是要与帮派反其道而行之。”
记者:“可是,近年来,随着军阀不断混战,许多关内的商民迁居到奉天以后,曾经反映过一个现象,就是如果不买您公司的保险的话,就没法在奉天做生意,请您对此回应一下。”
江连横:“谁?可以说几个名字吗?”
记者:“这……只是一些传闻,没有具体的名字。”
江连横:“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人们可以随意捏造谣言对我进行诽谤,可实际上连一个具体的人都没有,我该怎么回应?”
记者:“所以没有这种现象?”
江连横:“没有,如果有的话,你们可以随时检举揭发,如果事实成立,我愿意接受任何处罚。”
记者:“您可以介绍一下您的商业版图么?据我们了解到的情况,您好像不只经营保险业务和商业地产,同时还经营了几家娼馆妓院和赌档,诸如小西关的‘会芳里’、‘和胜坊’,还有八卦街,以及南市场的‘会友俱乐部’和‘春秋大戏楼’,好像还有两家影戏院?”
江连横:“我在影戏院和俱乐部有一些股份,其余生意都与我无关。事实上,我也曾经听过这类谣言,但你们可以直接去商埠局调查一下,我本人跟妓院、赌档的生意毫无关系,只不过是认识那几家的老板而已。”
记者:“其实这些都是合法的生意,但您看起来好像很介意跟赌档、娼馆沾上关系,我说的对不对?”
江连横(笑):“你说的很对,那些生意虽然很挣钱,但我个人从商有一个原则——光明磊落!我不想从事娼馆生意,因为现在是新时代,通过压榨妇女来挣钱,在我看来是不体面的;赌档也是一样,我见过太多人在赌桌上倾家荡产了。”
记者:“这么说,您也是支持男女平权的进步人士了?”
江连横:“正如我刚才说的那样,我希望自己是个进步人士。”
记者:“很有趣的是,您说您支持男女平权,可您却纳了三房姨太太,这您没法否认吧?”
江连横:“我不否认,但这是时代的问题,让她们走可以,问题是走了以后怎么办?在我看来,那是更不负责任的做法,所以我们只能把希望寄托于后人身上,从他们做起,从根上做起。”
记者:“好,我们再回到正题吧。据我们调查得知,‘纵横保险公司’好像跟许多土货贩子来往密切,是这样吗?”
江连横:“显然不是,国人受云土之害,流毒已久,我本人对土货深恶痛绝,他们来买我的保险,我也不会卖。真实的情况是,我公司对接的客户,都是各家药行,我可以在此声明,我们的运输险业务对象不涉及任何一家大烟馆。当然,水火险我们还是会做。”
记者:“江先生,我想问问您,类似刚才这样的传言,平时会对您造成困扰吗?”
江连横(笑):“完全不会。”
记者:“您是否曾想过用什么办法消除这些传言?”
江连横:“不,从来没想过。事实上,我只会不停地反思自己,为什么别人会对我产生这些非议?我哪里做的还不够好?我哪里还有需要改进的地方。这才是我认真思考的事情。”
记者:“您似乎是一个非常开明的人?”
江连横:“我只是尽量不让自己变得狭隘。”
记者:“您现在还很年轻,就已经在商业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您的成功之道是什么,有什么给年轻人的建议吗?”
江连横:“没有什么成功之道,我挺幸运,仅此而已,其实我也只是众生之一,学识很有限,没法给别人提什么有用的建议。”
记者:“众生之一,这话听起来很像佛教徒,您是信仰佛教吗?”
江连横:“我本人并不信仰任何宗教,但我有信仰,我信良心,天理人心。”
记者:“您希望您的孩子以后接手家里的生意吗?”
江连横:“不。我希望他们能走自己的路。”
记者:“最后一个问题,请问您有什么人生格言吗?比如,平常为人处世的原则之类的,从商多年,总是会有些人生感悟吧?”
江连横:“嗯……如果非要说的话,其实就是十二个字。”
记者:“请讲。”
江连横:“踏踏实实做事,清清白白做人。”
……
本报记者:倪好
责任编辑:魏钧梓
民国十年,九月十六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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