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珠帘响动,江连横等人顿时一怔,起初还真以为是“三大亨”的耳目循声而来,可定睛再看,却又觉得有些不对。
来人一男一女,含笑步入雅间。
小女子年方十五六,擦脂抹粉,身穿翠绿色旗袍,头戴兰花瓣发饰;其后跟着一个中年琴师,面堂黝黑,体格清瘦,一袭长袍马褂,配了顶西洋礼帽,俨然是两个江湖艺人的模样。
“各位老板,听戏不啦?”
小姑娘柔声细语,面带微笑。
刚说完话,身后的琴师便立马呈上来一块白布折子,上面蝇头小楷,写的尽是些地方上的乡谣小调,以及几出常见的折子戏。
石连城眉头一皱,当即不耐烦地挥手轰赶:“走走走,没看见正在这谈事儿呐?”
小姑娘听见是北方口音,便立刻改换国语,操着浓郁的异乡腔调央求道:“老板,听一支嘛,两角钱,不贵的。”
石连城不好再赶,转而看向江连横,等着听他的意见。
小姑娘心明眼亮,见此情形,连忙翩然走到桌前,抚着江连横的肩膀,轻轻摇晃起来。
“老板看着就是做大生意的人,听一支嘛,我给你们助一助谈兴。”
江连横有点困惑。
流动卖唱的江湖艺人,他不是没见过,茶馆酒楼里常有,但人在雅间里坐着,像小姑娘这般堂而皇之地不招自来,倒是头一次碰见。
席文钊笑着说:“老城厢这边常有,见惯不怪了,谁也不当回事儿,江老板要是嫌烦,我就去叫堂倌过来把他们撵走。”
江连横的确没什么兴趣听小曲儿,可这小姑娘嗲声嗲气的,还挺撩人,于是便摆了摆手。
“拉倒吧,跑江湖的不容易,今儿我捧你个场,单子拿来我瞅瞅。”
闻言,那琴师便笑呵呵地将白布折子递了过来。
江连横拿眼一扫,颇有些意外地问:“嗬,京戏也会唱呐?”
“老板,这不是京戏。”小姑娘轻声解释道,“这是‘倒七戏’。”
“这‘倒七戏’是哪的戏?”
“是我们皖省的地方戏,庐剧,老板听过吗?”
“哦,敢情咱们都是外地人呐!”
江连横根本不懂戏曲,平时都是瞎凑热闹,眼下更不是奔着听曲儿来的,于是便随手将白布折子还了回去,吩咐道:“那就整一出《平贵别窑》吧,老爷们儿闭嘴,丫头你自己唱!”
花钱的主说上句。
两人不敢推辞,好端端一出对手戏,便全由了小姑娘独自一人哼唱起来。
“曾记得二月二龙头高照,王三姐站彩楼绣球来抛,实指望绣球打中王孙贵胄,想不到打中平贵花郎一条……”
“三姊不必泪双流,丈夫来言听从头,十担干柴米八斗,你在寒窑度春秋……”
说实话,唱得真不怎么样。
想也知道,要是唱得真好,早就在场子里当角儿了,何必还在这茶馆酒楼里穿梭卖艺呢?
一曲终了,酒席饭毕。
江连横等人起身离开粤菜馆子,又在石连城和席文钊的带领下,横过一条马路,穿过两条弄堂,便来到了一栋小巧精致的三层公寓楼下。
“江老板,哥几位请吧!”
石连城跟在众人身后,迈步走进公寓大楼。
席文钊在前头带路,领着江连横几人爬上楼梯,时不时地回头介绍道:“这栋公寓不错,屋里头宽敞,比法租界那边的鸽子笼强多了,离法租界又不远,我和石大哥就住在楼下,咱见面也方便。”
“对对对。”石连城随声附和道,“江老板,咱俩在三楼帮你们短租了三间房,房东人不错,有事儿好商量。”
“这一栋楼都是房东的产业?”江连横问。
“不太清楚,我接触的都是二房东,承租了三楼,大房东人在法租界里混呐!”
“我倒见过两回大房东。”席文钊回头笑道,“老听他在那埋怨,怪法国佬当初没把租界划大点,不然的话,他这栋公寓的租金就能再翻一倍了。”
众人应声笑了笑。
说话间,便已然相继爬上了公寓三楼。
席文钊领着几人来到走廊尽头,在一间居室门口停下了脚步。
薄薄的一扇木门,外头装着漆绿色的铁栏杆,明明已是深更半夜,屋内却传来一阵阵“稀里哗啦”的麻将牌动静,间或夹杂着几声嬉笑。
“咚咚咚!”
席文钊轻叩了两下房门,屋内的洗牌声倏然停了下来。
少顷,脚步声渐近,紧接着木门拽开半扇,一个三十奔四的妇人从屋内探出头来。
却见这女人身穿深色旗袍,胸前配了条珍珠项链,头上烫着新式发型,浓妆艳抹,风韵犹存,眉目间流光一转,待到瞥见席文钊时,这才连忙推开铁门,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哦哟,是文钊回来啦!”
女人说着国语,但仍旧带有浓重的沪上腔调。
“那侬就是江先生吧,欢迎欢迎,这么晚才到,真是蛮辛苦的哦!”
众人纷纷点头。
席文钊赶忙介绍说:“江老板,这位就是房东梅太太。”
江连横笑了笑,客气道:“梅太太好啊,这么晚还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哎呀,小事一桩,江老板不用放在心上。”梅太太打量几眼众人,颇感新奇地赞叹道,“北方人真是不得了,一個个都是人高马大的,真让人羡——”
话还没说完,梅太太的目光忽然落在闯虎身上,嘴角的笑容顿时一僵,迟疑了。
闯虎眉头紧锁,左右看了两眼,不自觉地挺起胸膛,拔了拔腰杆儿——没用。
梅太太心中暗道:看来凡事都有例外。
尴尬了片刻,她方才摆了摆手,转而笑道:“江先生,侬稍等一下,我给拿钥匙去。”
说罢,转身走回屋内。
闯虎甚是气愤,当即拍了拍江连横,踮起脚尖,咬牙切齿地悄声道:“东家,提前跟你吱一声,头走之前,她那条珍珠项链,我的了!”
“虎啊,太有志气了!”江连横暗中挑起大拇哥。
不多时,屋内的麻将声又重新响了起来,似乎是有人凑局顶替。
梅太太也拿着几串儿钥匙,款步而来,带领江连横等人朝着走廊另一端走去。
“江先生啊,这沪上人来人往,唯独东北人不常见,侬是到这做生意来了?”
“没有,没有。”江连横笑着打趣道,“乡下人没见过世面,来这走走,随便看看。”
“哦哟,怎么这样讲,侬是奉天来的,哪里算是乡下人嘛!”梅太太回过身问,“我猜,是在法租界那边,听见他们瞎七搭八了吧?”
众人互相看看,一齐点了点头。
梅太太忽然流露出厌恶的神情,挥了挥手帕,却说:“哎呀,千万不要理睬他们,沪上是包容的,我是念过书的人,虽然没去过奉天,但也知道那是省城,哪里还算是乡下嘛!”
“梅太太眼界宽了。”众人连声奉承道,“不过,奉天确实不如十里洋场。”
“那倒是了,这里是码头,洋人也多嘛!”
梅太太接着又说:“我跟讲哦,阿拉祖祖辈辈住在老城厢,都是本地人,自从大英法兰西在这里划了租界,江北和宁帮的小瘪三搬进去以后,反过来倒说阿拉是乡下人,想想真是蛮滑稽的哦!”
“那是挺操蛋的。”江连横笑了笑。
穿过昏暗的走廊,梅太太领着众人来到堵头的三间居室,掏出钥匙,推开房门。
“江先生,阿拉进去点一点屋里的东西,看一看满意不满意?”
“好好好。”
江连横等人相继走进居室内,里面清一水都是两间卧室,大约是后来改建的,所以几乎没有客厅,更没有灶台,但是很整洁,挺有情调,走到窗边,可以远眺映衬着都市华灯的黄浦江面。
“江先生,侬好好看看,还满意不啦?”梅太太问。
“挺好,挺好。”江连横点点头,旋即朝西风使了个眼色,“租金一个月多少钱?”
梅太太笑道:“哎呀,不用不用,文钊他们已经把订金付过了,侬要是满意,只管住下就好了。”
“嗯?”江连横转头道,“两位已经挺辛苦了,这多不合适啊!”
石连城和席文钊连忙摆摆手:“别介,江老板,您难得用得着咱们,这点小钱儿就别撕吧了。”
江连横压根也没打算撕吧,心安理得地受享下来,只是说:“以后柜上有事儿,随时过来找我。”
“好好好,有您这话就行了。”石连城和席文钊笑呵呵地回道。
见状,梅太太便说:“江先生,侬要是满意,那我就先走了啊,要是有什么事的话,侬随时去那边敲门找我。”
江连横咂了咂嘴:“呃……梅太太,我这人属夜猫子的,平常不一定啥时候回来,万一真有啥事儿的话,我还是找你家老爷们……咳咳,还是找你先生吧,他不在这?”
“江先生啊,侬还是来找我吧。”梅太太说,“我家先生,那更是早出晚归,连我有时候都找不到他哩,我常在家,侬不用担心。”
“哦?”江连横随口问道,“这么忙呐,那梅先生是干啥营生的呀?”
“吃白相饭的。”
“白相饭?”
江连横眉头一紧,没听明白,心里估摸着可能跟“吃软饭的”是一个意思,便不好再去追问,连忙点了点头,尴尬道:“嗐,是吃白相饭的呀,那想必是挺有能耐,好好好,梅太太慢走啊!”
梅太太走后,几人便开始各自分房。
分来分去,江连横和闯虎一屋,李正西和温廷阁不对付,便跟着刘雁声同住,雅思普生便只好跟温廷阁睡在一间居室。
石连城和席文钊见几人准备歇了,便起身告退道:“江老板,要是没啥事儿的话,咱俩就先回去了,楼上楼下,有啥吩咐您随时吱一声,明天咱们有啥安排?”
“哦,伱们俩白天的时候,该忙生意忙生意,咱几个先随便溜达溜达,等晚上的时候再找你们。”
“那好,那好。”
两人转身要走,江连横却又突然叫住他们,问:“这二房东以前是不是个寡妇啊?”
“诶?江老板,厉害呀,这你都能看出来?”石连城和席文钊倍感惊讶。
“这有啥?”江连横怪道,“不是她自己说的,她家老爷们儿是吃软饭的么?”
瞎猫撞见了死耗子,愣是让他给蒙对了。
席文钊一听,连忙解释道:“不不不,江老板,吃白相饭和吃软饭是两码事儿,不过……梅太太以前确实是个寡妇,娘家还挺有钱,她家老爷们儿也没啥正经差事,瞅着确实像吃软饭的。”
“那到底啥叫吃白相饭的?”
“呃……游手好闲,跟街溜子差不太多。”
“你不是说小瘪三是街溜子么?”
“嗯……那就是有钱的街溜子。”
“公子哥?大少爷?”
“这个么……也不一定。”席文钊立时犯了难,“江老板,这还真不好说,可能有钱,也可能没钱,反正这类人在沪上还挺常见,这个点,法租界的娱乐场就有挺多白相人。”
“线上的人?”江连横问。
“未必。”石连城接过话茬儿,“有些的确是合字,有些纯粹是个空子,说有钱其实也没多少钱,说没钱一身行头还挺立正,有的是茬子,有的是孬种,不好说,真不好说。”
江连横不相信这世上唯独十里洋场才有“白相人”,觉得肯定还有其他称谓可以代替,无奈眼下倦意袭来,没工夫细琢磨南春北点的差异,便摆了摆手,让石连城和席文钊先行离开了。
两人走后,李正西几个便凑过来问:“哥,明天咱什么打算?”
“先办成一样是一样,分头行动吧。”江连横沉吟道,“西风,闯虎,你俩明天陪着雅思普生去沪上的兵工厂挖人。”
三人点了点头。
雅思普生问:“江先生,张大帅需要多少工程师?”
“听过韩信点兵的故事没?”江连横十分肯定地说,“多多益善!老张已经发话了,甭管德国的、美国的、捷克的、还是比利时的,但凡是能造枪造炮的工程师,只要愿意去奉天,包准比他在沪上挣的月钱多,一百块现大洋打底,有能耐的,上不封顶!”
欧洲大战结束以后,德国被解除军备,除了核心人才以外,不少中下层的武器工程师,凭借德军装备的口碑,纷纷远走他乡,谋求生路,远东便是其中的落脚点之一。
这些工程师本来就对远东没什么归属感,当然是谁给的钱多,就愿意为谁效力。
挖墙脚虽然谈不上光明磊落,但也绝对无可厚非,有雅思普生这位“德国老乡”搭线,加上洋人的身份,这份差事并不困难,更谈不上凶险。
“东家,那咱们仨呢?”温廷阁问。
江连横想了想,说:“你刚才说的有道理,到人家的地界儿了,拜个码头不犯毛病,哪怕不跟咱合作,至少也能给咱省点麻烦,行个方便。”
李正西没说话。
他其实并不反对这种做法,先前只是单纯想要呛温廷阁一句。
刘雁声点点头,提议道:“东家,那我这就回去写三份拜帖?”
“嗯。”江连横当即拍板道,“明儿上午,跟我去会会十里洋场那‘三大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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