噶尔丹的葬礼,冷冷清清。
最后守在他身边的,只有两名贵族,不到一百士兵。
阿喇布坦早就赌气走了。丹济拉被指定为遗嘱和后事的执行人,在出走数月后,赶回来见叔叔最后一面。
经过一整个残酷的寒冬,噶尔丹骨瘦如柴。丹济拉几乎快认不出他。
“怎么,程贝藏布不在吗?没有大夫,大汗吃的什么药?”
钟济海,此刻噶尔丹身边唯一的亲生骨肉,面无表情地收拾着自己的一点衣物。
“他早就跑了。为了他,阿布伤了你的心。真不值得。药?我们都好多天,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
丹济拉没有答话。其实,他当时只是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跟程贝藏布的口角争执,丹济拉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在乎。
长久的沉默后,钟济海率先发问。
“我们真的要去西藏吗?其实,我想回家。”
丹济拉犹豫再三,没有对钟济海说实话。她的婚事,将成为桑结嘉措的政治筹码。
诚然,九岁的钟济海不够漂亮。她不太像母亲阿奴,更像噶尔丹,黑瘦的脸庞棱角分明,一双眼睛高傲、锋利,乍一看上去,简直是个男孩子。但她高贵的血统,与生俱来的身份,仍然能吸引到野心勃勃的年轻贵族,前来求娶。
柴堆架好,噶尔丹被抬上去。丹济拉点的火,钟济海远远地站开,不想参与。
她已经通过他人转告,知道了父亲害死母亲的真相。
收集好骨灰后,丹济拉把钟济海安置在一辆大车上,下令准备出发。
然而几乎与此同时,三声炮响,清晰地传入所有人的耳朵。
“哎呀,完了,这回清兵真的来了!”
钟济海有些鄙夷地看着四散奔逃的部下,高声对丹济拉喊话:
“别信他们!上次就是。我们在科布多本来待得好好的,就因为三声炮响,逃了出来。他们非说,清兵扎营之前一定会放三炮,逼阿布离开科布多。”
丹济拉也听说过清军有这个习惯,是不是真的,他说不准。
“你待在这里,我往炮声方向去看看。没事的话,我们再走。”
旧历三月的高原上,完全没有春天哪怕一点消息。气温滴水成冰。丹济拉手下,其实也没剩多少人,三百左右而已。留下女婿和一半人马保护钟济海,他带上一百多人,哆嗦着出发了。
越往前走,有人的痕迹越明显。马蹄印,生火的痕迹。丹济拉没有逃跑的打算。他走了,钟济海不是受死,就是受辱。
“嘭!”
又是一声炮响。
大约一千骑兵随即从四面八方合围,将他们这点可怜的人马,裹挟严密。
为首一人,正是噶尔丹兄长之子,策妄。
这对血缘上的堂兄弟,其实好些年没有见过面,形同陌路,彼此仇视。
“丹济拉,把钟济海,和噶尔丹的遗骨,交出来。”
双方兵力对比实在太过悬殊。丹济拉并不怕死,但他想最后,再为钟济海争取一下。
“蒙古人不向女人和死人复仇。”
“我不打算杀她。算了,这些我说不清楚。下马,有人要见你。”
策妄阵中转出两匹马。上面坐着的汉子,明显衣着、武器都比其他人新一些。
丹济拉大概猜到,他俩的主人是谁,一言不发,跟着走了。
空气中,一丝香料加热后的美妙气味,若有似无。丹济拉敢笃定,这是烤羊腿。
在一条无名的小河边,他见到了正张罗烤肉的多布。
“饿了吧,先吃再说。我有酒。”
“还是,先说再吃吧。”
“那肉就冷了。”
“我不饿。”
多布表示尊重,自己拔刀出来,片羊腿肉往嘴里送。
“咸了点,不过还是好吃的。你,跟我去康熙皇帝围猎的地方。钟济海和噶尔丹的遗骨,交给策妄。”
“不行!”
丹济拉想把面前的酒肉都掀翻了,跟多布一对一拼命。
“不错,大汗去了,我是打算降清。日子总得过下去,我有儿女,我有孙子,他们不能饿死,不能因为我的固执,失去安逸的生活。但是钟济海……”
“交给桑结嘉措,她是什么下场,你不知道吗?”
“但我知道,满人打算拿大汗的骨灰做什么!那个汉人,吴三桂?满人把他的骨灰给扬了!渣子都不剩。连个坟都没有。我不能让他们这么做!”
多布灌下一大口好酒,擦干净刀子,把大半还算温热、没动过的羊腿留给丹济拉。
“色布腾饿得不行,出去打猎,结果被哈密商人抓住,送到京城,献给康熙皇帝了。你知道吧?”
丹济拉虽然不知道这么详细,但也猜到几分。
“怎么,你还拿个半大孩子威胁我?”
“你觉得是威胁,那就是威胁吧。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还是康熙皇帝的姑父呢,照样被杀了。现在京城的大臣们,都在联名上奏,要求处死色布腾。留骨灰和钟济海在漠西,色布腾不死,这是我的开价。”
既然有开价,那就有交易。
丹济拉属实想不出,今时今日,他身上还有什么,值得未来的土谢图汗觊觎。
“我现在连富裕点的牧民,都比不上。”
“见到康熙皇帝后,你要表现出顺服和敬仰。具体怎么做,一路上我会教你。他会很高兴的。然后,我会说服他,把你安置在张家口附近。就是,从前林丹汗的地盘。”
“你,你竟然想……”
“还有,阿喇布坦。阿布临死时,要我起誓原谅他。你去说服阿喇布坦,如果他肯听我的调遣……漠西我已经许给策妄,你们回不去了。察哈尔旗的牧场很好,你们会喜欢的。”
“哼,我不接受,你又打算怎么样呢?”
多布只轻轻一瞥,旁边两个大汉冲过来,强行把丹济拉按在地上。地面被冻得坚硬如铁块,丹济拉觉得,他刚刚失去了几颗牙齿。
“策妄的奏折会写,你宁死不投降,纠结手下反抗,直到最后一个人阵亡。钟济海死于炮火。色布腾,我不管了。还有噶尔丹的骨灰……”
丹济拉的视线,被那两个人固定在朝西的方向。三门子母炮黑黢黢的炮口,对准他的头颅。
“敦多布,你回答我。科布多那三炮,是不是你放的?”
“你说呢?”
“是啊,不是你,还有谁。策妄没那个脑子。放开我!”
丹济拉挣扎着站起来,拽着羊腿,又吃又喝。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讲究的饭菜了。
酒足饭饱后,甚至还有烟袋抽。丹济拉看出多布讨厌这个,故意把烟雾,往他脸上喷,作为小小的报复。
“说吧,要我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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