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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2章  仇家

        第二天一早,海枫站在康熙亲笔写的“静宜堂”匾额下,迎接女宾。

        济兰站在她边上,帮忙看孩子,为钟济海的无故缺席,颇感遗憾。

        “我说这话,你可别想歪了。她不知道哪里,有点你小时候的影子。明明我就在身边,你遇上难处了,却第一个不想到来找额涅,总自己解决。所以她虽然无礼,我却讨厌不起来。本以为,她今儿出来见人了,慢慢儿地,就能开始有点小姑娘的模样呢。”

        “额涅放心吧。她未必就不来。”

        多布还要守孝,这场宴席,真是低调到不能再低调,男宾只请了多布在南书房里,比较聊得来的几位大臣,女宾即他们的家眷,还有海枫平时极要好的宗室中人。

        安郡王福晋,和明珠家的二少奶奶相伴而来,看见海枫身边无人,微微一笑。

        “这草原儿女,脾气真不小。亏你费劲安排我过来。搭了好大戏台子,唱空城计?”

        “福晋再等等吧。我总有感觉,今儿是好日子,事事如意。”

        “公主向来神机妙算,我听吩咐就是了。我们府上那位小姐,她自己一辆车,说不准几时来。”

        海枫知道她说的是郭络罗格格,未来的八福晋,捏了下她的手表示知道了,彼此心照不宣。

        安郡王福晋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走进去休息。

        随着开席的时辰越来越近,宾客一个接一个到齐。海枫还以为自己难得失算时,钟济海忽然来了。

        依旧是昨天的蒙古装束,无非换了个配色而已。

        站定在海枫身边,淡定自若。

        “我是来见,你说的那个孤女。她还没来,所以我不来。”

        济兰温和地回问钟济海道:

        “你还知道,郭络罗格格没到?”

        海枫饶有兴致地旁观母亲和钟济海的互动,觉得母亲这些天对她的关怀,绝非白费。

        钟济海跟母亲说话时,神态跟其他人相比,明显松弛得多。

        “我不知道,但她既然跟我一样,那她肯定,最后一个到。”

        这个回答,勾起了海枫许多真正的,儿时回忆。

        没有家长的陪同和保护,一个孤儿,在这种场合下,极其扎眼。

        海枫曾经也是,这种活动,能不参加,就不参加;孤儿院里要是强制要求去参加活动,那她就卡着开始时间,最后一个到。

        因为到的太早,就得跟其他宾客寒暄。

        让她说什么呢?

        她不喜欢卖惨,也不喜欢被莫明其妙地可怜。

        她,只想被当成一个正常人,仅此而已。

        无父无母,不是她的错。

        钟济海的侧脸,坚毅中还带着几分幼稚。

        海枫理解了,母亲刚才的那番话。

        “那,我便再请教你两句。郭络罗格格要嫁的,是她心仪的男子。我八弟虽然在皇子里不算最出挑,但他向来,很受女子青睐。郭络罗格格如今被汗阿玛降旨,定为他的福晋。按理说,该觉得自己风光无限,早些时候过来,接受众人祝贺,炫耀一番才是。”

        钟济海歪着头想了一阵子,突然伸手,把海枫拽到角落里说话。

        “你用心看她身上的首饰。”

        海枫早都知道谜底,但钟济海这个年纪能猜出来,实属不易。

        是个可塑之才。

        “姑娘果然厉害。”

        钟济海脸上露出些微得意神色,站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几乎就是她们俩说悄悄话的功夫,郭络罗格格一身新制的绯色锦绣旗装,带着四个贴身丫鬟、两个体面婆子,风风光光地进了大门。

        “给四公主请安。”

        海枫没有计较郭络罗格格极其敷衍的动作,不咸不淡地回了礼,转而介绍钟济海。

        “这位是准噶尔部噶尔丹的嫡长女,汗阿玛叫她暂住本宫府上。”

        钟济海按蒙古礼节跟郭络罗格格问好,海枫颇为惊讶地发现,郭络罗格格的回应,也是按蒙古规矩来的。

        宾客既然已经来齐,海枫便叫手底下的人关上大门,请女眷们入席。

        海枫介绍钟济海给众人时,小姑娘昂首挺胸,脸上依旧是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但当海枫介绍坐在她右手边的贵妇时,钟济海几近崩溃。

        “这位是安郡王福晋。她是国舅,佟国纲的女儿。”

        国舅在对准噶尔战争中,英勇殉国。这事在康熙的刻意宣传下,几乎京城人尽皆知。

        虽然今天这个场合,所有宾客都是由海枫精心挑选,跟她关系匪浅,仍有相当一部分,等着看安郡王福晋,作何反应。

        毕竟,这是杀父之仇人的女儿啊!

        安郡王福晋虽然没正经学过蒙语,看钟济海的脸色,大概也能猜到,刚才四公主说了什么,微笑着跟钟济海,点头问好。然后从腕上除下一对沉甸甸的、彩金刻玫瑰花的镯子,将它们戴在钟济海的手腕上。

        “姑娘来自草原,不知道喜不喜欢这些首饰?我还有几根年轻时常用的簪子,如今年岁起来了,不敢上头。何时姑娘盘上发髻,送来给你戴。”

        就连事先拜托过安郡王福晋的海枫,都被她的和善给惊住了。

        这一步,迈的是不是太大?

        席上第一个反应过来,出言缓和气氛的,竟然是郭络罗格格。

        这些女宾里,就数她年纪和钟济海最接近。

        “舅母的簪子,恐怕还是刚入关时流行的老样子。不如我俩换着戴吧。”

        说毕,将耳上一对西瓜碧玺水滴状的耳环,摘下来戴到钟济海耳朵上。

        海枫看那耳坠子,红绿鲜艳分明,界限过渡自然,是碧玺里的上上品,应当价值不菲。看来,郭络罗格格有备而来。

        如此,钟济海便算是被这个小小的交际圈接纳,成为其中一员了。

        和气融融地吃完饭,济兰主动提出,带来宾出去,看看花房里新培育的双色牡丹。郭络罗格格明知四公主要找她,推说头晕,坐着没动。

        另一个留下的,则是面色苍白的钟济海。

        郭络罗格格皱起眉头,很不满意她的存在。

        “四公主怎么留外人在这里?”

        “她不大听得懂满语,还没正经学起,只懂几句日常的。”

        那自己的厚礼,岂不是白送了?

        郭络罗格格咬紧后槽牙,跟海枫商量起聘礼和陪嫁。

        “不论内务府送来什么,成婚那日都得抬回紫禁城,这我知道。当日要行的礼,嬷嬷正教着呢。可我自己带着的贴身细软,能不能不上册子?”

        海枫看向旁边立着的阿香,示意她看好周围,不要叫闲杂人等听见。

        <div  class="contentadv">        “格格,离婚期没剩几个月。你的婚事,从头到尾,都是本宫操办。你也该知道,本宫还办了五弟、七弟的婚事。在内务府,十几年的经营。本宫的眼睛,毒着呢。你可别想歪了。皇家不惦记你那点金银,到底谁掏空了格格的妆奁,你自己心里清楚。”

        “不知道四公主在说什么。”

        “格格身上,除了刚才送给钟济海的一对耳环,没几件真东西吧。本宫突然要请客,怎么,手头周转不过来,只能拿赝品充数?虹光草加瑙砂染色,这红玉的多宝串,仿的不错。”

        郭络罗格格又气又恼,后悔今天不该过来,将那假的玉器摘下,使性子砸碎在地上。

        “公主请客,原来是打算消遣我?”

        “不是,本宫要救救你。”

        海枫把流入她当铺的几件真品,事前收在一个匣子中,此刻叫舒泰送还给郭络罗格格。

        “你舅母还不知道,她纵然知道,也不敢管格格的财物。婚事说到这个地步,要收回绝无可能。但格格好歹心里有点成算。以你得到的嫁妆,八弟日后再怎么落魄,你俩都能过得宽裕。可别一股脑全赔进去,还得靠你做针线,贴补他在外头交友送礼。”

        “哼。多谢四公主的金玉良言。我身子不爽快,先行告退了。”

        舒泰手里的首饰匣子,郭络罗格格压根儿一眼不看,趾高气昂地走了。

        丢下满地狼藉。

        钟济海远远地坐在边上,看她俩吵架过后,面色逐渐恢复正常。

        “我只听懂了一点点。她,我看陷得太深,没法救了。”

        “本宫知道。来,咱们换个地方说话。这里似乎太闷了些。”

        人间芳菲四月天。

        三月,则是万物积攒能量,蓄势待发的时节。

        没有过多繁杂的色彩,只有一片新绿的庭院,未必不值得一看。

        海枫带钟济海走在春光里,折一枝柳条送给她。

        “汉语里,柳和留同音。所以折柳相赠,是期盼你能留下的意思。姑娘愿不愿意,留在公主府里?”

        “真有意思。不是你强行把丹济拉扣住,逼我来的吗?”

        “总得先把你带来了,才好表明本宫并无恶意。”

        “没有恶意.那佟国纲的女儿,那个福晋,又算什么?”

        “只要她肯不计较你的出身,京城里便没有谁,再好故意找你的麻烦。你才能出去交际、认识朋友。”

        钟济海把那对碧玺耳坠子取下来,镯子也不戴了。

        “刚才要是当面拒绝,对那位福晋,未免太无礼。麻烦你送还给她们。我不能拿这些贵重的首饰。阿布把家里的财宝,都给用光了,我一无所有,没有回礼可以送。其实,就算有一百件、一千件首饰,作为补偿送给那位福晋,我也觉得对不住她。”

        海枫从看出钟济海想嫁多布的那时起,便知道这个小姑娘,在大是大非上,还算明白。

        纵然多布不是亲手杀死的噶尔丹,但那场决定战争最终结果的大战,基本是多布筹划的。

        如果钟济海偏向自己的父亲,那她该十分仇视多布才对。

        “昨天,我们话说到一半。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想嫁我的丈夫。”

        “公主远在京城,吃得好,住得好,不知道什么叫羊税吧?”

        “知道。”

        “你知道?”

        海枫看钟济海并不相信的样子,娓娓道来。

        “衙门里开的俸禄微薄,从官员到衙役,却能活得滋润。因为衙门里有陋规。卖盐引可得领告银,卖衙役差事可得缺底银、付咨费。这些能在南方富裕地方勒索出的进项,到蒙古不好用了,他们便绞尽脑汁,花样翻新,征收茶税、羊税。”

        “你一个公主,既然都知道,为什么不向你的皇帝阿布说清楚,让他把这些都给革除了?你难道不清楚,这些都是普通牧民,劳作后攒出的辛苦钱吗?”

        钟济海激愤的模样,让海枫不禁感慨:封建社会的腐朽已是强弩之末,连她这样一个小姑娘,都能看在眼里。

        “清楚。正因为清楚,我才花人脉关系,搭上自己的人情,请安郡王福晋,在众人面前善待你。”

        “我不明白。”

        “没关系,我慢慢解释给你听。衙门里的官员,都是朝廷命官。他们拿到的俸禄并不足够,不管自己愿不愿意,都得勒索百姓,日子才能过下去。我想给他们涨一涨俸禄,之后免除草原上的羊税、茶税。为此,本宫必须得到汗阿玛的支持,在漠北,可以说一不二。”

        “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本宫不仅想要免除这些苛捐杂税而已。我还想打造一支,比你阿布手下军队,更强悍的骑兵。我不要依赖罗刹国的火枪,时时受制于人,我要有自己造枪、造火药的作坊。我想做的事情,何止二三十件,若要说,可以说到明天。这许许多多的事,一个人如何做得完。你既然有心,为何不同我联手?”

        安郡王福晋听跟着过来的小丫头说,外甥女又在公主府撒泼,心中无奈,趁众人在花房里聊得兴起,偷偷走出来,向四公主赔礼道歉。

        她走回刚才吃席的静宜堂,屋里一个人也没有,砸碎的玉屑,早收拾得痕迹全无。

        “福晋不喜欢牡丹吗?”

        “哟,四公主怎么在这儿,吓了我一跳。”

        海枫从安郡王福晋背后走过来,身边并没有钟济海陪同。

        “多谢福晋今天周全。其实不必做到这个份儿上。”

        “我这么大一个人,难道跟小孩子计较?她如今又是个孤女,没着没落的。冤有头,债有主。我若是个男子,能上阵杀敌,早跟噶尔丹真刀真枪,拼命去了。可惜我不是。将心比心,当年噶尔丹杀人的时候,她又能怎么样?”

        安郡王福晋不等四公主答谢客套,又极快地说下去:

        “可是,我也是个活生生的人。道理我虽明白,看见她,心里总不痛快。以后,公主别再叫我跟她碰面了。皇上有命,要善待钟济海,我不敢不依。这里头有多难,望四公主包涵。刚才瑜儿无礼,还请四公主多见谅。”

        海枫赶忙表示并不介意,亲自将安郡王福晋,送出公主府。

        临上马车时,安郡王福晋还是放心不下,撩起马车的帘子,切切忠告:

        “东郭先生救狼,却被恩将仇报。四公主自然一片好意,可我看那姑娘,阴沉可怖,你要多当心啊!”

        海枫十分感动,笑着道谢。

        “这个自然。杖藜老人的匕首,已经预备下了。”

        东郭先生和中山狼的典故,出自明代《东田文集》大致内容如下:

        墨家学者东郭,救下一头即将被权贵猎取的狼,将它藏在书袋中。

        等危机过去,狼却试图攻击东郭,然后吃掉他,并且诡辩这是应该的。

        双方搏斗一番后,约定去问三位老人该怎么办。急切间没有老人,先问了一棵老杏树、一头老母牛。

        树、牛均从自己被人类剥削、却没有得到善待的角度出发,认为东郭应该被吃掉。

        最后总算出现一名拄着拐杖的老人,诓骗狼重新进入书袋,然后用匕首杀死狼,救下了东郭。

        这个故事一般用来告诫不要不辨是非,滥用同情心。

        但我看到杏树、老牛的控诉时,感觉作者大有深意,他还讽刺了封建社会的剥削(个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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