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狗日的朝廷
红泥火炉,绿蚁新酒,雪柳霜桃在对面的苏堤上排列整齐,宛如一支沉默而威严的军队。
一艘小小的画舫停在西湖外湖的湖心亭不远处,里面是冯一刀和歪嘴二人。
林海让阮美租了一条船,买了些酒食后就让随从人等先回武林门外的客栈。
但冯一刀坚持要贴身护卫,因此林海就让他和歪嘴留了下来,他自己则和吴国毅拥着毳衣,在铺着毛毡的湖心亭里对饮。
之所以要在这里饮酒,倒不是要学张岱湖心亭看雪,主要还是这里人迹罕至,四周都是泛着冰花的湖水,说起话来无所顾忌。
冬天的夜晚来得很早,林海和吴国毅已经对饮了一个多时辰,后者借着酒劲向林海讲述了他的故事。
他的曾祖父名叫吴惟忠,浙江义乌人,早在戚继光第一次赴义乌招兵时就应募从军,在跟随戚继光南征北战的过程中立下了赫赫战功。
在万历朝鲜战争第一阶段的壬辰之役中,吴惟忠以参将衔统领三千戚家军,在扭转战局的平壤之役中再立奇勋。
这一战,吴惟忠胸口中弹,仍然督战不休,率部拿下了关键的制高点牡丹峰。
这是无可争议的先登之功,然而因为戚家军的军饷远高于北兵,所以和北兵之间一直存在严重矛盾。
明军主帅李如松是出身北兵的,为了维护自身的领导基础,他只能处处偏袒军纪稀烂的北兵,对纪律严明的戚家军则是肆意排挤打压,最终把朝鲜之役的首功给了自己的嫡系部队。
朝鲜战争告一段落后,吴惟忠调任南方,戚家军大部则回守蓟镇,走到石门的时候,部分军士向上级讨要朝廷拖欠的军饷和赏银,结果被蓟镇总兵王保诓骗到演武场,诱杀了好几百人。
事实上,正牌的戚家军到此就不复存在了。
没错,威名赫赫的戚家军最后是被明朝人自己歼灭的,在戚大帅去世仅仅七年之后。
这次事件后,朝中部分官员为戚家军鸣冤,导致这事被卷入了党争之中,最终被定性为兵变,戚家军余部被押解南下,向部下举起屠刀的王保反而因平变之功升官荫子。
尽管遭遇了如此不公的待遇,当朝鲜战事再起时,时为浙江海防副总兵的吴惟忠再度率四千南兵入朝作战,这支南兵实际上已经不是当年戚继光一手带出来的部队了,真正的戚家军已经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在万历朝鲜战争第二阶段的丁酉之役中,明军统帅杨镐在蔚山会战时率先逃跑,导致全军大乱。危急时刻,又是吴惟忠挺身而出,率南兵拼死断后。
战后,吴惟忠向朝廷请辞,回到义乌老家养病。结果他受到言官的弹劾,朝廷直接给他来了个免职,这位功勋老将最后竟连个体面退休的机会都没有。
回到老家后,心灰意冷的吴惟忠谢绝了地方督抚的邀请和任命,终老于义乌的山中。
不久后,吴国毅的父亲投奔了戚继光的侄子江南副总兵戚金,年幼的吴国毅也被带了过去,并被号称尽得戚继光兵法的戚金收为义子,亲自教授他兵书战策。
浑河血战中,六十五岁的戚金放弃逃生,战没在浑河南岸,吴国毅的两位兄长均在主将身边战死,吴国毅则和父亲一起随酉阳兵退回了辽阳城。
到了辽阳城之后,吴父决意死战,但却把吴国毅托付给东宁卫镇抚吴大斌,嘱其将幼子带回浙江奉养老母。
这个吴大斌正是山阴吴氏的族人,只不过并不是吴兑这一支。而吴父之所以和吴大斌相熟,则是因为当年吴惟忠和山阴吴氏联了宗,这又需说起山阴吴氏的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叫吴宗道,也参加了万历朝鲜战争,出身贫寒的吴惟忠就是通和吴宗道的战友关系攀上了山阴吴家。(真事,吴惟忠确实和山阴吴氏联了宗)
吴宗道后来在鸭绿江边出任镇江游击,万历三十七年和仁五爷之父、时任山东副总兵的吴有孚一起被熊廷弼弹劾去职,吴有孚罢官后回到了山阴老家,但这个吴宗道却一直住在镇江。
就这样,吴国毅在辽阳城破前跟着吴大斌逃难,前往镇江投奔吴宗道,同行的还有时为牙行买头的沈世魁等人。
此时的镇江已是沦陷区,中军陈良策密谋叛金,吴宗道作为前任守将也参与其中,于是便派生员王一宁去朝鲜寻找外援。
王一宁没有借到朝鲜兵,但却碰到了被辽东巡抚王化贞派去敌后活动的毛文龙。毛文龙听说镇江城里有内应,当即决定率手下二百人奇袭镇江,这才有了后来的镇江大捷。
镇江光复后,吴大斌把吴国毅送回了浙江,并赠送了大笔钱财让其奉养老母。
之后,吴国毅为了报恩替山阴吴家做事,凭借一身武艺投入了广东总兵谢弘仪麾下,并成为谢弘仪的心腹亲兵。
但他始终忘不了浑河边上的那场血战,忘不了他的父亲和兄长,忘不了他的义父和同袍们。于是在澳门之事了结后,吴国毅寻了个机会向谢弘仪请辞,之后马不停蹄北上投军……
以上就是吴国毅在认识林海之前的人生经历,他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金华酒,接着对林海道:“林兄可知我这次北上投军都看到了什么?”
不待林海回答,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咬着牙齿道:“登莱、东江,这帮天杀的都在争着给建奴卖粮!”
林海对此并没有丝毫惊讶,他在皮岛时专门看过当地的粮价,不过是大明内地的两倍而已,而建奴那边则是六七十倍。因此他早就想到肯定会有人做这个生意,毕竟走私是大明边军的传统手艺。
这种事古今中外都不少见,荷兰商人在独立战争期间就没少资敌,在英荷战争时甚至大肆购买英国发行的战争债券,这些钱都被英国人花在用来攻打荷兰的战舰上。
当然在后世的某些人看来,这体现了荷兰人的商业精神。
林海淡淡回道:“你说的东江给建奴卖粮,这是个别军官私下干的,还是东江镇背着朝廷干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吴国毅没有多说,但他心里认定这事一定和东江高层脱不了干系。原因无他,因为具体办事的就是沈世魁的亲信,而沈世魁虽然军职不高,但俨然已是毛文龙的左右手了。
吴国毅北上投军,首先是去登州找恩公吴大斌。吴大斌当年把吴国毅送回浙江,不久后就被山阴吴家派到了登州,如今是吴家辽海贸易的两个主要负责人之一,另一个是仁五爷的表哥马骢。
<div class="contentadv"> 这个马骢长期在金州和旅顺一带驻守,直接和后金接触,算是对后金贸易的总负责人。吴大斌对吴国毅有恩,且知道他被文四爷派到谢弘仪手下做商业间谍的事,对他十分信任,干脆就把吴国毅安排到马骢手下。
哪知道吴国毅到了旅顺,发现马骢竟然在和建奴做买卖,当即就和他翻脸,然后回到登州质问吴大斌。谁知吴大斌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了,话里话外还暗示这事背后有朝中大佬参股,劝他不要多管闲事。
吴国毅人微言轻,不要说朝中大佬了,山阴吴家要碾死他也不过像碾死一只臭虫。他没有法子,只得渡海来到皮岛,找到当年一起逃难的沈世魁,想要在东江从军。
要说沈太爷也是个念旧情的,把吴国毅留在身边做亲兵。结果没过多久,他无意中听到沈世魁两个亲信的对话,这才知道原来沈世魁也在跟建奴做买卖,而且和吴大斌还是竞争关系。
吴国毅彻底失望了,他没有想到当年一起逃难的这两位如今竟然都在干这种勾当,要知道这俩人都是和建奴有深仇大恨的,他们都有至亲的家人惨死在鞑子刀下。
“反正我是对边军彻底失望了,登莱、东江如此,辽镇又能好到哪儿去?”吴国毅没有向林海说起辽海的走私细节,毕竟吴大斌、沈世魁对他都是不错的。
他又喝了一碗酒,接着对林海道:“所以我如今只想回乡侍奉老母终老,等到老母百年之后,我打算潜回到辽东去,能杀一个鞑子就够本,杀两个就算赚一个。”
听完吴国毅的故事,林海更想招揽此人了。虽然实战经验不多,但吴国毅家学渊源,且从小在戚金的军营长大,军事素养那是没得说的,林海可不认为自己这半吊子军迷就能玩转古代战争。
更何况,吴国毅对后金有着刻骨的仇恨,这一点甚至更为重要。林海的公司成立在即,他手下的元老骨干们如果全是因为金钱集结在一起,那将是很危险的,毕竟他的终极目标并不是赚钱。
不过他此时还没有急着招揽,而是又给吴国毅倒了一碗酒道:“兄弟为何觉得朝廷灭不了建奴,莫非建奴当真是三头六臂?”
吴国毅拿起酒碗,仰着脖子咕咚咚灌了下去,他此时已然喝得甚多,口无遮拦道:“建奴当然也是一个脑袋两只手,叫我说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但这狗日的朝廷却万万不是建奴的对手。”
林海的眼中亮起异彩,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击节赞道:“兄弟这话说得真他娘的痛快,当浮一大白!”
吴国毅醉眼惺忪地斜睨着林海道:“林兄也是这般想?”
“我之所以要在海外的舟山捐官,就是不想在朝廷这口锅里吃饭,我想自己练就一支强兵,然后再北上灭奴。”
林海说着又道:“我虽久居海外,但这些年一直留心东事,这个破朝廷,老子算是看透了。自从老奴起兵后,顶用的大员就一个半,可惜这一个半人朝廷连半个都用不了。”
吴国毅好奇道:“林兄说的是哪一个半人?”
林海伸出一根手指:“这一个人嘛,就是前不久刚被传首九边的熊廷弼,若是熊经略没被罢免,建奴连沈阳都占不了,更不用说辽阳和广宁了。”
吴国毅频频点头,戚金正是被熊廷弼强烈要求调到辽东的,离任后还对继任的袁应泰大力推荐,所以他对老熊那是相当认可。
吴国毅又道:“那另外半个人是谁?”
林海又伸出一根手指道:“前登莱巡抚袁可立,袁都爷在任时节制登莱、东江二镇,策反刘爱塔,光复辽南四卫其三。光是这一桩事,就让建奴在辽东的地盘少了一小半,而且是最富庶的一小半,建奴攻占广宁已有四年,至今难以寸进,袁都爷可谓功不可没。”
吴国毅点头道:“那林兄为何又说袁都爷只算半个?”
林海道:“袁都爷毕竟只是登莱巡抚,算不上与后金正面对敌,光靠他是难以对付鞑子的,因此我只算他半个。”
吴国毅喟然叹道:“只可惜朝廷竟连这半个人都给换了,袁都爷前脚刚走,这金州后脚又丢了。若是袁都爷还在,只怕毛大帅也不是如今这般见钱眼开的样子……”
林海摇摇头道:“吴兄,你想得简单了,你没当过主将,不知晓主将的难处。假如让伱坐在毛帅的位置上,你要如何养活东江的将士?”
吴国毅只懂战阵厮杀,但却从未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他沉吟了片刻后道:“林兄的意思是?”
“且不说毛大帅是否知晓手下有人在给建奴卖粮,就算是他知情,我认为也是无可厚非的。建奴那边的粮荒并未缓解多少,可知登莱、东江等地走私的粮食毕竟还是有限,朝廷的军饷又拖又欠,边军的将士毕竟也是要吃饭的,这种事是不可能禁绝的,与其放任自流不如自己来做,还有个度。”
“皮岛的格局太小了,光靠朝鲜贸易是养不活多少人的,舟山却大不一样,和倭国、南洋开展贸易都很便捷。毛大帅在皮岛驻军,那是在螺狮壳里做道场,当真是难以展布,我料其结局不会太好。”
林海说着又道:“所以在林某看来,毛大帅以二百勇士奇袭镇江,活辽民数十万,仅此一点,已比朝中衮衮诸公、还有紫禁城中的那位要强得多了。若是非要毛大帅像岳王一样两袖清风又战无不胜,那不是过于苛责了么?古往今来有几个岳王!”
吴国毅沉默了一阵,终于点头道:“林兄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就算是戚大帅,那也是难以和岳王比肩的。”
林海继续摇头:“戚大帅和岳王不一样,戚大帅的背后有太岳相公撑腰,而岳王背后却是连狗都不如的赵老九。”
他给自己满上一碗酒,接着又道:“戚大帅之所以媚事张相公,那是因为张相公虽然贪财好色,但人家是真能办事的。在他手下,只要自身有能力,同时把张相公伺候好了,接下来就可以安心地练兵杀敌,在张相公生前,戚家军向来都是吃双饷的,而且从不拖欠。”
“但岳王就不同了,他需要自己经商养活军队,若是自身做不到两袖清风,岳家军又如何能做到冻死不拆屋……”
吴国毅静静听着林海侃侃而谈,只听他接着又道:“自古没有昏君奸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如今的大明朝堂,早已没有了张相公这样的秉国者,所以要想殄灭建奴,戚大帅的路子是走不通的,唯有走岳王的路子……”
“但岳王最后也功败垂成……”
“你说的没错。”林海目光炯炯地盯着吴国毅道,“岳王败就败在,他太将那狗日的朝廷当回事了!”
这一夜,林海和吴国毅彻夜痛饮,两人都喝得烂醉如泥。
直到东方浮现鱼肚白时,两人才在湖心亭中抵足而眠,没有人知道他们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只有栖霞岭下的岳王神像在远远注视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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