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紫注意到除了那些辱骂的言辞,墙壁和横梁上还残留着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
她望向萧凤仙,对方盯着那些题字,不知道在想什么,眉头紧锁面色沉寒。
两人在佛殿站了良久,才从后门穿过檐廊。
途径的殿宇楼阁,皆都人去楼空蛛网横生,地面偶有官府用炭笔描画出来的尸体姿势,尽管只是模糊的人体框架,但那些僧人或者侍卫临终前的恐惧,还是清楚地表现了出来。
很难想象,二十年前这座寺庙里究竟发生了怎样惨绝人寰的事。
森森古柏里,传出几声空远的鸟鸣。
两人穿过悬柯寺后山门,便到了江畔。
这里立着坟冢。
是定北王周无恙的。
墓前没有栽种花木遮挡阳光,也没有任何瓜果供品或者香烛纸钱,墓碑上刻着他的名字,却并未介绍他的生平。
难道就不会羞愧吗?
她今日穿了身嫩黄色的圆领上襦,系着一条嫣红色百合罩纱裙,发髻边簪了许多晶莹剔透的珠花,她的容貌仍旧娇艳明媚,只是身形似乎清瘦许多。
在煎熬之中,天终于亮了。
最后,还是魏紫亲手烧了那些纸钱。
他单膝跪在墓前,用火折子点燃香烛供在墓前,却不知怎的,四周明明没有起风,可那几根香烛刚冒烟就又灭了。
昨夜的雨太大了,满院都是枯枝败叶,假山湿漉漉的长满青苔,才种下不久的牡丹花被吹得七零八落,青橘领着几个小丫鬟,正在躬身收拾打扫。
他垂眸,借着帐外昏惑的烛光,清楚地看见了少女眼角的泪痕。
萧凤仙给魏紫夹了一个红豆春卷。
他睁着眼,盯着垂花帐顶,却没什么睡意。
两人围坐在桌旁,各自喝了一碗粥。
萧凤仙声音低沉,拿过火折子。
萧凤仙睁开眼。
父亲……
萧凤仙试了多次无果,最后还是魏紫接过火折子:“还是我来吧。”
“你又贫嘴。”魏紫娇嗔,转身踏进门槛,“该用早膳了。”
魏紫轻声道:“如果定北王真是被冤枉的,那么他在九泉之下一定不得安息。他那样惊才绝艳的人物,年纪轻轻就有了战神之名,收复了无数失地和城池,他戍守边疆的那些年,北燕铁骑不敢逾越国境半步。他做出了那么显赫的功绩,若真是被冤枉的,那么大周王朝和百姓,欠他的东西怕是怎样也弥补不起。”
他的脸颊火辣辣的烫,他汗流浃背,甚至不敢再直视墓碑。
萧凤仙活了二十年,从未感受过羞愧。
雨声急促地敲打着琉璃窗,种在庭院里的花木芭蕉簌簌作响。
他又去点纸钱,可纸钱也点不燃,或者有好容易点燃的,还没烧到一半,就又自己灭了。
“我来吧。”
仿佛那些香烛和纸钱是在代替父亲质问他,为什么要为了女人丢盔弃甲逃到边境,为什么能睡得安稳,为什么能若无其事地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
江风拂面。
魏紫咬了一口,红豆沙熬的很甜。
浩浩江水拍打着堤岸。
雨声渐渐小了。
萧凤仙一夜未眠。
锦帐低垂。
她又取出香烛和纸钱:“我来还是你来?”
脑海之中,始终浮现着白日里,定北王坟冢前发生的一切。
萧凤仙仍然无言。
父亲和母亲都死在了那场血案里,唯独他活了下来。
帐中陷入久久的沉默。
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魏紫望向他,笑道:“你在瞧什么?”
魏紫梳妆打扮过后,站在廊庑下,看那些花花草草。
像极了庭院里,那些被昨夜风雨吹倒的牡丹花。
纸钱烧过之后的灰白灰烬,像蝴蝶似的飘飞在半空中。
萧凤仙拿着一卷书闲倚在窗后,看了眼混乱的庭院,又看向魏紫。
花厅里置着一张圆桌。
魏紫在他怀里发出绵长平稳的呼吸,似是已经睡着。
可是这一刻,漫天飘飞的纸钱和灰烬,却像是父亲凝重的注视。
二十年过去了,不时还有一些路过的百姓在墓碑边缘镌刻出辱骂他的文字,如“叛国贼”、“畜生”等字眼,言辞之凶狠,比佛殿里写的那些有过之而无不及。
脑海中,又浮现出母亲。
她咋舌:“竟有这样古怪的事。”
他想象着那位骄傲的北燕公主,为了躲避追杀,艰难地带着他左躲右藏,直到葬身在冰天雪地的除夕夜,她拼尽全力终于保住了自己的儿子,可她的坟冢连名字都没有,她的尸骨葬在遥远的南方,她再也看不见父亲和她的故国。
魏紫翻了个身,钻进萧凤仙的怀里。
她被那可怕的梦境吓哭了。
天边涌来重重乌云,不过一时半刻,天色就暗了下来,渐大的风声呼啸而来,像是无数英灵在天地之间发出的不甘心的怒吼。
那梦境颇有些可怕,她梦见祖母和爹爹受她逃跑牵连,被天子送去菜市口问斩,她在梦里泣不成声。
萧凤仙搂住她,闭着眼睛道:“你没睡着吗?”
“‘北方有佳人人,绝世而独立’,我自然是在瞧美人。”
魏紫抬手抿了抿被吹乱的鬓发:“快下雨了,咱们可要回家?”
不知过了多久,萧凤仙才轻声道:“睡吧。”
她轻易就点燃了香烛。
顿了顿,她又道:“睡了会儿,梦见祖母和爹爹,便又醒了。”
魏紫接过南烛递来的竹篮,从里面取出两碟瓜果供品放在墓前。
魏紫哑着嗓子“嗯”了声。
萧凤仙的眸色愈发深沉晦暗。
可是,他偏偏无法安慰她,因为如今的处境,是他亲手策划一力促成的,是他引诱她抛舍一切同他私奔的。
萧凤仙回过神,低低应了声好。
<div class="contentadv"> 今夜雨势很大,到夜半的时候,蓝白色的雷电劈亮了琉璃窗,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失去了根茎的牡丹,该怎么活呢?
他是唯一的希望,偏偏又是他亲手掐灭了翻案的光。
萧凤仙凝视那座墓碑,狐狸眼隐隐发红。
萧凤仙默默注视墓碑,陷入长久的无言。
是在责怪他吗?
责怪他为了喜欢的姑娘,不惜抛弃肩上的责任,不愿为他和那十三位上将翻案,像懦夫一样逃离上京,躲在这个遥远的边陲小镇苟且偷生……
古人说,“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古人还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情爱,可以逾越生死。
却又该如何逾越家国和至亲呢?
魏紫夹着春卷,忽然道:“咱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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