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鱼鳞图册编好以后,今后的赋税就以此为准,原本士绅之家的田地不必缴纳赋税,而之所以此次一定要丈量,便是要改一改这规矩。从今往后,不论其他地方如何,朝廷在江南征税只按田来缴纳。
根据最新的丈量结果,一个县的水田、旱田,数量都是清楚,其中多少今年新分得土地的,这样同样清楚,如此一来,一个县的赋税也就是个定数,偶尔存在一些人家坚决抗缴,那样的出入也不大。
你再与原来对比一番看,赋税由百姓和士绅一起承担,税基增大以后,税比就可适当降低,国家赋税不全压在百姓的肩上,这才能真正做到轻徭薄赋。”
在皇帝身边聆听教诲的乃是那个张子麟。
此人入京后,频繁受到皇帝召见,不是因为几次君前奏对深得帝心,又是为了什么?
除了他以外,张璁也在。
这两人,朱厚照是准备大用,因而‘自己的思考’可以提前和他们探讨。
张子麟沉思一番后说:“那陛下也要下令在江南停止士绅优免吗?”
“要。杀人都杀到这个程度了,自然是一步到位。因为征税的田亩扩大,明年江南赋税想必会有所增长,这可以抵消对海贸的负面影响,同时一旦稳定以后,可以逐步降低税比,再等些年,白银交易普遍化,可以优先在江南这些地方进行税种统一,即将地税和丁税合一。
江南商业兴起以后,人员流动加快,丁税本来就不易收取,统一以后一方面可以防止国家赋税流失,另一方面又能解除人员流动的政策枷锁,最后统一税种,可以降低收税难度,简化收税流程,提高税收效率以及贪腐的门槛和难度。至于税赋货币化以后,给押运带来的便捷,这都是小节,更不必提了。”
这些话张璁多少听过,张子麟还是头一回听,他大为震撼,又充满想象,“陛下心中自有方略,实令老臣感佩之至。”
“所以有的人讲,朕行事激烈,甚至是与民争利,这都是短见之语。后续的改革繁重,哪里耽搁的起?更不会有与民争利这等事情。不过繁重,朕也不担心,路虽远,行则将至。江南是大明的一块宝地,很多改革都会先于其他区域,咱们君臣要把这里梳理好,一旦功成,一个百年的繁华江南是少不了的。”
天子所说的事项环环相扣,不可分割,而且逻辑性是很强的,并不是胡说八道。
张璁建言道:“此次,江南也有几名有些见识的官员,虽品秩微末,但体会朝廷用心,陛下不若趁赏赐之机,召人入京,到时候臣与子麟两人再与他们分说一二,这些关系理顺,事情要好做的多了。”
朱厚照略作思量之后点头,违逆朝廷的要罚要杀,顺从朝廷的自然就是要赏要升。
这才叫赏罚之道。
再看看张璁这个人……做首辅有些早了,他的性格棱角太多,这是缺点,不过当一个改革的阁老还是足够的。
这件事主要交给他,应当问题不大。
……
……
南昌。
江南的骚乱还没传到南昌,不过从江南来的人不少。
有的从苏州府、有的从松江府,有的还从京师和南京而来……
这么多人入南昌,其中有一些乃是特意被招募来的。
宁王欲图复设王府护卫始终不能成行,于是他就只能大肆结交鄱阳湖一代的水上巨匪,以及广西山中的土家山兵,令他们以为策应。
原本的准备都在有序进行当中,却是这正德十一年的江南之乱给他们送来了大礼。
宁王手下主要有两名谋士,分别叫李士实和刘养正。
李士实这个人,已经七十多了,老得不能行。
不过宁王有几分所谓的小智谋,他的水准比当初的安化王要稍好些。所以折服的谋士,也不一般。李士实是进士出身,弘治年间做到过刑部侍郎这样的高官,后来年长致仕,而后才归入宁王府。
具体怎么折服的呢?物理折服。
一开始老头儿不从,宁王就让人收拾他们家一顿,后面身体很诚实。
照道理说,李士实能文章,谈道理,而尤以书法闻名,还得到过李东阳的赞许,应当是个以死报国的清流人士,怎么能从贼谋逆,但事实并非如此。
实际上,宁王到处撒银子结交权贵,都是他出的阴诡主意。
也因为善于权谋术,自己年纪又大,常以姜子牙、诸葛亮自比。
另外一个刘养正是举人出身,这家伙是主动上门,跟宁王说,您拥有我,就相当于当年燕王拥有姚广孝!
什么意思不言自明。
这两个人都有一定的权谋之术,在一些问题上往往还能够想到一起,很得宁王信任。
作为读书多年的老人,李士实一眼就看出江南之乱的背后缘由。
尤其看到真有人愿意从苏州、松江等地跑到南昌,他便在王府内给宁王出主意说:“正德帝在江南自掘根基,放任刘瑾残害人命,更是取死之道。现如今,我听说江南已经有世家和百姓在自发对抗朝廷,只要王爷加以利用,定会成为一大助力!”
刘养正也觉得是天赐良机,“属下已经派人联系上了当地的一些士绅,他们有的被朝廷通缉,有的是家破人亡,和朝廷结下了血海深仇。王爷只需召见他们,示以恩赏,必定能收揽其心。而当务之急,一是安顿好这些逃难之人,二是派出人手做些营救之事。江南多富庶之家,这些人往往家资百万,只要得其一二,那钱财银两倒是有了出处。”
“钱财倒是其次,关键在人。”李士实捋着白透的胡子,“这些人家不乏书香门第,其中有才之士不知多少,正德帝弃之不用,王爷自可招入麾下。”
<div class="contentadv"> 宁王一听果然大喜,“不错不错。除了人和财,还有兵马,这些对抗朝廷的人都是悍勇死士,以往他们各自为战,若能得本王所用,或可编练成军。”
“王爷只需注意,这些事务要秘密进行,不可为朝廷所知。尤其江西巡抚等人,他们一向会与王爷作对。”
宁王面色狠色,“总有一天要将他们统统杀了,以泄本王心头之恨!”
他们在此间说话,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就是要秘密商议。
不过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声响,
啪的一下,是茶碗随地的声音。
宁王眉头猛皱,“谁?!”
之后,门口廊檐下出现一个貌美华贵之女,“王爷,是妾身。刚刚路滑,一不小心撞歪了锦儿,打坏了给王爷特意熬的汤,请王爷责罚。”
“是娄氏啊。”宁王语气稍缓,随后挥手,“本王不喝什么汤,这里是议事的地方,你今后不要随意过来。”
“是!”
“你,”宁王指着娄氏边上的婢女,“快些收拾了。”
“婢子遵命。”
娄氏倒没什么,但这婢子……身形瘦削、皮肤白皙,看起来是个寻常的小姑娘。
不过李士实却眼中射出迷迷蒙蒙的疑惑,他只是本能直觉,宁王对待府中下人可算不上和善,又打又骂、甚至杀都有可能的。
这婢子看似动作忙乱,但一双黛眉之间却见平稳之感。
相对来说,不大正常。
但或许是宁王妃那里的,所以这念头一闪而过,就这样过去了。
而且宁王府本身也筛选过人。
不过,他打死也想不到的是,有一个人已经预设宁藩会反,所以奸细是早有安排。
从苏州府、松江府来的人那叫好消息,
但到了第二天,则有不好的消息传来。
宁王听完之后心中微慌,急忙召两位谋士前来商议,“两位先生,刚刚收到的消息。那可恶的江西巡抚郑瑜,向朝廷参奏了本王,当是列举了些什么事。照目前来看,朝廷并未有旨意下来。”
李士实抿了一口茶道:“既然没有旨意下来,那应当还好。王爷也结交了不少人,他们能说上些话,正德帝也一向不听信郑瑜的一面之词。”
“可南昌来了锦衣卫!”
宁王将手中那一点点的白色纸条给他们看。
他们在外面也有自己的眼线。
李士实和刘养正相互瞧了一眼,这事不简单,“怎么得知的?”
“我们在京师的人报的,锦衣卫指挥使毛语文忽然离京,往江西而来。”
“这有些奇怪,”李士实立马觉得不对,“锦衣卫指挥使的行踪一般人如何知道?王爷的人能渗透到锦衣卫?”
“倒是……不能。”
“那如何得知?”
“先生的意思,这是故意放出来的。”
刘养正点头,也觉得如此,“应该是故意让我们知道。”
“不一定是为了我们。”
“可能只是公开的行动,或许是为江西的清田做准备。但……锦衣卫指挥使要来江西,王爷的许多动作倒是受限。”
这消息确实是毛语文故意放出来的,他是按照皇帝旨意,要吓唬一下宁藩。
实际上的消息还不止这些呢……他很想知道,当宁王知道朝廷要来查他们的时候,那是什么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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