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冉原本也只是打算故意把话说得绝对些,好趁左义因意外而瞬间不及反应之际,迅速窥探到他最真实的反应,并借此来推测出他此刻最可能的真实想法。
但左义却从刚才站定住后就始终背对着她,这使得高冉根本无从观察到他任何的面部表情变化。
而他这样的应对方式,也使得高冉不免在心里暗自揣测着:他是否已然洞悉了先前她突然想笑的真正缘由?并由此了然了她对于人的表情的微妙变化其实是有着很强的辨识力,并能借此来及时准确地揣摩出对方当时最可能的心态及心思?——这才故意选择背对着她,意图将自己可能会被她窥探到的却又是他无法完全掩盖住的任何外显痕迹给尽量掩盖住?
但即便如此,在这样怀疑着的同时,高冉却还是注意到了:左义在听到她那样直白且语气很是绝对的那一番推测时,他的身体分明就不觉微颤了一下。
由此,高冉便就知道了,她刚才所说的纵使没有完全戳中他的要害,但多半也是十分接近了。否则,他不会瞬间就产生那样本能的防备反应——他的微颤,分明就是身体不自觉紧绷起来的缘故。而身体之所以会本能的瞬间紧绷,也无非是两种原因:若不是为了迎战,就是为了准备随时逃跑。但不管是哪种,都足以说明,她刚才所说的已充分令左义感受到了威胁,并因此而激起了他对她的高度警惕。——而他身体的这种瞬间的本能反应,却又是他无法自控的,也恰恰出卖了他意图掩饰的真实心理。
“你欲如何?”
在听高冉说完她的揣测后,两人又再次陷入了沉默。但这次,高冉却没再主动开口,而是耐心地等待着左义的回应。——她相信,这次,他不会再选择只是沉默应对了。因为若失去了这次机会,他就将永远失去可以主动选择的机会!她相信左义不会蠢得看不出这一点。
所以,她眼下需要做的,就只是耐心等待。
而事实上,她也并未等待太久,左义终究还是开口回应她了。
而听到左义这般问她,高冉便知,这回的主控权可是已完全落入了她的手中。
于是,她便十分淡定地回道:“不如何,我只是想与你开诚布公地谈一次。我有个提议,我们不妨先试着将各自的评判准则先搁置一边,我们先就事论事地聊一聊。——我告诉你你所不知的真相、以及我不容别人触碰的底线;而你呢,也告诉我我想知道的真相,以及你决不能退让的底线;如此,我们才可能能尽快商议出一个是你我都能接受的折中方案来。——我想,你应该会比我更需要这样的妥协互利。不是吗?”
左义听了,终于还是重新转过身来,但却并未重新回来坐下,而是十分警惕地看着高冉。
高冉见他如此,便又补充说道:“事到如今,你应该很清楚,我们之间明显是我更占优势。而若我真想对你不利,那我还需对你如此耗费唇舌、浪费心力吗?你应该也很清楚,我能逼你就范的手段可不止一种,而你却已然被我看穿了底牌。如今的现实是,你在我面前已不再有能与我平等谈判的本钱了。但即便如此,我却还是想要与你好好地聊一聊——我的意思,你还不懂吗?”
高冉这话的确是重重戳痛了左义的要害,但他还是忍住了,没有让自己出现明显的情绪波动——至少暂时是被他控制住了。而在行动上,他也终是佯装平静地走向了高冉,重新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
高冉见了,自然知道他这是在向她表明:他已基本向她妥协了。便觉得,也是时候可以与他更加深入地聊聊了。于是,她便继续对他说道:
“左大叔,我知你不宜在外逗留太久,那我就长话短说了。实话告诉你吧,在见到你之前,我只是猜测你可能是身中奇毒却又避讳被蕉皇知道,这才暗自偷偷找寻医谷弟子的行踪;但我却不知,原来已经有人偷偷潜到了你的身边,还对你下了新毒——而且还是世间仅此一份的梦毒……
“不过,照你如今中毒的程度和持续的时日来看,你中毒的迹象却不似是被直接下毒的,倒更像是因为触碰了那些沾有此毒的物件——尤其是食物,才连累着你也中了此毒。而考虑到你的身份,我想,很可能是因为你必须替蕉皇试毒而总要先于他先触碰、试尝那些最终要伺候他使用的东西,才使得你也一起中了此毒……
“不过,凡事总有两面。好消息是,若我估计的不错,除非蕉皇本身能像我们医谷弟子一般的拥有百毒不侵的体质,否则,此毒应该会很快就完全浸入他的骨血之中,且会蔓延得比你要快得多。而且,他内力越是深厚,那他中毒的程度就会越深。——毕竟,此毒本就是为了对付他而配制的……”
“嗯?你说什么?你说这毒本就是为了对付他而配制的?!”高冉最后的那句话,一下就引起了左义的十足警惕。
而他望向她的眼神,也令高冉明了了他在疑惑些什么?于是,高冉便暂时搁置了自己还未说完的话,转而先对他解释起了这梦毒的由来……
“好吧,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告诉你也无妨。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一旦你知道了真相,那你就只剩下‘与我为友’这个选择了。否则,就算我这次放过了你,但对于你这个已经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的人,怕也多得是不止一个会想要尽早除掉你的人的存在的……而下次再见时,我也将会不再留任何余地地势必要除掉你了。
“如此,你还想知道那些事吗?”
高冉的这番对后果的清楚预告,已足以令左义清楚地知道了她的立场、以及他想知道的事所会牵连到的那些人的身份的敏感性,还有他将会因知情而必然招来的祸端。
但此刻,他还能有其他选择吗?
若是在高冉直接道破了他最隐晦的心思之前,她对他说了刚才的这些,那即便他注意到了这其中必定另有隐情,他也多半会选择拒绝知道更多本与他无关的那些过往。
但现在却不行了。因为他已经知道了太多是他先前并不知晓的真相——包括原来高冉早已洞穿了他最隐秘的心思。而如今,他也已无法再自欺地认为自己还能有其他选择了。
再有,一直以来,左义心里都很清楚:他如今所拥有的一切,虽说是靠他自己得来的,但他的所谓“得来”,却是因得到了比他更强者对他的赏识,才得以一步步走到了今天、拥有了如今这样大的权力。但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在他所处的深宫之中,他所拥有的权力的根本来源,却从来就不是依附于他自己而存在的,而是蕉皇给予的。
所以,在左义的眼里,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始终都是像浮萍一般的存在——只能是依附于某一个、或多个权力的源头,却无法成为权力源头本身。所以,为求自保,他也只能是及时地视势而变,为自己在各派势力的权力争夺的夹缝中,找到自己的一席容身之地。
——过去是这样活过来的;现在,今后,他也只能是继续这样活下去。——这是左义从踏出那最初的一步起,就已定下了的、再难更改的命途。——除非,他能付得起要想重新来过所必须偿付的相应的“宛若新生”的惨痛代价——甚至是要付出他的生命,才可能为他赢得一次可能的全新选择。
但这样的代价太过惨痛,且随着他在原先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他想要放弃、想要重新来过所需付出的代价,也便越积越大,而他能够通过重新选择来改善哪怕一点自己的命运的可能性,在他看来,却又是渺茫、虚无、不可知的……
于是,在这样的一次次地权衡计较下,左义心中能剩下的、依旧还会时常怂恿着他去尝试重新选择的勇气,便也日渐减少了。
到如今,他甚至都已不再相信自己还能有其他的选择了。他早已认定了:这一生,他的命运只能像是浮萍一般的存在,永远只能是在“夹缝”中为自己寻求生存的余地,却永远无法真正地拥有自己稳固牢靠的根基,永远无法真正摆脱需要依附于他人势力来求得自保的命运。——他觉得自己从踏出那最初的一步起,就已然是个无根的人了,那自然也就注定了他今后的一生都只能过一种随势漂泊的生活了。
但颇具讽刺的是,事实上,也正是因为左义对自己定义的自己的这一命运的深信不已,才使得他对于局势变迁的初兆的微弱迹象的显现有着格外敏锐的捕捉洞察力——这在旁人看来,是他异于常人的难得特质,是他之所以能优于绝大多数人、并得以很快就脱颖而出、进而为蕉皇器重的难以被替代的绝对优势;但在他看来,这样的能耐却是他唯一能仰赖着才得以存活至今的、是他最重要的生存技能,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对于这样的落差,左义却很难说清:他拥有这样的特质,并被他确实地锻炼得更加精进、把控娴熟,这于他,究竟是真的是像旁人眼里看到的那样——是值得骄傲的天赋才能?还是该像他心里最隐秘的那块角落里从来就没有、也没能被湮灭的声音说的那样——是他最可悲之处,也是缔造了他注定不幸的一生的最初的那个“因”?
抱着这样的困惑、自怜自艾地活到今日的左义,即便遇到了竟会令他罕见的困惑不已、看不清楚的高冉,被她引诱着最终落入了此刻的看似有选择、实则却已无可选择的境地之中,左义除了本能地预感到了——局势已然开始发生了转变,蕉皇将不再占据绝对优势,也将不再是他今后最好的选择——之外,对于自己那“浮萍”般的命运,他却仍旧毫无半点质疑,反而因为高冉的出现而更加强化了他对自己命运的这一定义。
但同时,他心里另一处的想法却又很是应时地开始了另一番转变:从先前对高冉的十足警惕,开始转变为已基本接受了眼下的现实,接受了自己那好似灵光一闪般突然出现的对于新局势的新预判,并因此而开始转变了自己对待高冉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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