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路上,何为贵的心情异常沉重,特别是当沉重的城门拉起的那一刻,他感到自己有些头皮发麻——自己此番带来的一百多名点苍剑派弟子,其中不少人终究走上了黄泉路。
他起初做上点苍剑派掌门时,适逢本派没落,最大的对头岭南剑派崛起。为了重振本派,他采取上下一心的策略,平素喜欢和派中底层弟子打成一片,与他们一起习武,一起吃饭。
今日战死的这些弟子与何为贵交往甚深,何为贵从心底里将他们当做了自己的家人,即便不是亲生的儿子,也差不离了,生活中颇为关照。
正因为如此,这些弟子才肯为他效死命,即便面临强于己方数倍的地方,也能为了报答他的知遇之恩而奋战不退。
何为贵感谢这些弟子的效忠,让自己未在这一战中丢脸。可人心终究是肉长的,即便是此时此刻,他想起弟子们的音容笑貌,犹然觉得他们还活着,不知不觉间泪水滚滚而下。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都已经是个年过半百的汉子,竟还会在午夜的长安大街上作女儿态。
数十辆拉着点苍派弟子和女兵尸首的牛车在凌晨寂静的街道上行驶,车轮碾压过青石板路,发出轰隆隆的响声。八十多名幸存的点苍剑派弟子跟随在何为贵身后,面色沉毅。
过了约莫两炷香的功夫,一行人终于来到慈恩寺外。由于何为贵预先派弟子前来通报,因此寺门口留了两名僧人迎接。两名僧人望见何为贵身后络绎不绝的牛车以及牛车上载满的尸体,脸上不禁微微变色。
虽然长安城近年来战事频仍,战死的将士也为数不少,但作为常年生活在城内的僧人,见到如此之多尸体的机会并不多。上一次发生这种事情,还是在刘驽对慈恩寺僧人大开杀戮的时候,那次连带住持不过死了二十多人,而这次竟有上百人之多。
何为贵等人在两名僧人的引领下,带着牛车向焚烧台方向驶去。他远远望去,见焚烧太的方向并没有冲天的火光亮起,推想那铜马的葬仪应该已经结束,待他和众弟子走得近了,发现焚烧台上打扫得一干二净,周围的人早已走得空了,李菁、谢暮烟和上泉信渊等人皆不在场,只留下寥寥数名在准备法事的僧人。
这些做法事的僧人加上刚才在门口迎接的两名僧人都是颇为顽固的敬佛人,早在刘驽以大理寺的名义封停慈恩寺时,他们也被强迫还俗,可过了不久又跑了回来。
大理寺负责驻守慈恩寺的衙役自然不敢违背刘大人的命令,连忙又将这些僧人赶了出去。
可没有想到,这些僧人不死心,接连数番跑了回来,哀求从此以后只念经、绝不沾染世俗,便连看守慈恩寺的大理寺衙役也被他们所感动,索性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留在寺中。
此后娘子军先锋李菁记挂父亲普真和尚的死,常常来寺里坐坐,和这些僧人说过几句话。也不知李菁心里作何想法,竟向刘驽要这无用的慈恩寺。
刘驽乐得让她念佛少生事,便欣然将答应了她的要求。
李菁回头便将慈恩寺交回到这几名僧人手里打理,自己也常常留在寺中听这些僧人念经,渐渐地来得次数愈加频繁,每一次都是逗留甚久,日子久了竟能和僧人们讨论些佛家谶语。
僧人们原本听说过李菁的恶名,知道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便连麾下的女兵也因不听她的军令被斩杀了许多,起初对她唯唯诺诺,不敢稍有大意。
又过了些日子,僧人们看出李菁有倾心向佛之意,先是不敢相信是真的,只敢对李菁说些虚与委蛇的话,后来渐渐了解了这个异族女子,相信她乃是真的向往佛法,不禁喜从心来,将内心多年揣摩出的佛家精要至理倾囊相授。
李菁听后若有所悟,常常对着天空叹气,说些连僧人们听不懂的话。她口中常吟着几句听得人一头雾水的诗,貌似与人世沉浮相关,却又好像深切佛理,“浮名三十载,落得一袈裟;故人尸骨寒,菩提树难斩。善哉!恶哉!”
寺中的僧人虽然至此得到李菁的庇护,却也不敢违背自己先前的诺言,从来不对外面香客开放寺庙,整日里除了念经外,便是在寺内偏僻处开垦出片片田地菜园,产出的菜和粮食供自家食用倒是勉强足够。
或许是生活清苦的缘故,这些僧人反而少了城内其他寺庙僧人常有的俗念,看上去个个眼神清澈,竟有了隐隐的超脱凡尘之意。便连何为贵看见这些僧人后,原本激荡的内心也开始稍稍平复下来。
此刻虽然李菁不在,可僧人们早已得了李菁的嘱咐,见何为贵走过来,不等他说话便道:“还请何堂主节哀顺变,义士忠勇,来世必得福报!”
何为贵泪如雨下,“就劳烦禅师们主持了!”
“阿弥陀佛!”僧人们齐声念道。
……
李菁没有参加女兵们的葬仪,而是在斥退上泉信渊后和谢暮烟在城里走了许多路,此时正漫步在宫墙残破的大明宫外。
谢暮烟怀抱着装有铜马骨灰的坛子,向李菁问道:“虽然今日死掉的女兵中大多数都是临阵脱逃者,本就应该阵前斩杀,可毕竟有三十多人是奋战至死的,你怎么不稍等片刻,等何为贵来了后送她们最后一程呢?”
李菁面色平静,“送不送又有甚么区别,究竟是化作一抔黄土。”
谢暮烟异样地看着她,“这是生者对逝者的缅怀,与黄土并不相干。我俩现在走的这条路,是我曾经和田凤经常走过的。”
李菁转眼看向她,“是么,既然如此,如果你将来死了,我也会缅怀你,还会常来走现在脚下的这条路,因为你我同样在这条路上走过嘛。”
谢暮烟没有生气,淡淡一笑,“多少年过去了,你心里的怨气还没有消。我不知该如何做,才能让你心里好受些?”
“你对我失望了。”李菁耿直地说道。
“没有。”谢暮烟摇了摇头,“你最近的表现实在令人刮目相看,与以往那个你可谓是有天壤之别,我夸你还来不及呢。”
“谢姑娘的夸赞,我承受不起。”李菁长叹了一口气,“其实在我眼中,死去便是永别,若是不能在逝者生前补偿,在其死后再做甚么漂亮事儿,都不过是安慰自我罢了,连亡羊补牢都算不上。所以我今夜在这里陪你,并不是为了铜马,而是想告诉你,我在此事上面尽力了!”
谢暮烟的眼眶有些红,“我明白你的意思,田凤之所以会有今天,路都是他选的,与你并不相干。即便你不杀他,还会有其他人杀他。”
“所以……”李菁顿了顿声,“与其让铜马死在掌门手里,倒不如让他死在我的手里,如此你和掌门之间不会太难堪。”
谢暮烟说不出话,点了点头。
李菁又说道:“但是这不代表我会饶过你,我只是为自己以前做过的一些事情补偿你,但是你当年在草原上时对我又何尝不是心狠手辣,佛家有云,善恶终有报,你说呢?”
谢暮烟无语,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眼前这个异族女子了。这个女子究竟内心经历甚么,才会性格突变,与以往判若两人?
她默默走到一处墙角,沉思了好久,方才扭头向李菁说道:“你能帮我掘开土,将田凤葬在这里吗?小时候我们俩不想练武的时候,经常会躲在这里不让师父发现,做些织草猜谜的小游戏。希望他来世再投胎,能终生过上这般无忧无虑的日子。”
“可以!”李菁爽快地答道,对谢暮烟突然转变话题不以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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