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逸和苏硕叔侄把随从留下,跟随管事入府,庾府并不大,远远的,就看到一名身披鹤氅的中年男子,面如冠玉,容颜俊美,身形高挺,负手立于园中。
管事小声道:”这就是我家郎主!“
苏逸点了点头,带着苏硕快步上前,深礼一礼:“长广苏逸,苏硕参见中书监!”
庾亮转回身,意外的发现二人均是身着重孝,不禁有些动容,摆摆手道:“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多谢中书监!”
叔侄俩称谢站起,庾亮什么也不说,实际上以庾亮的身份,肯纡尊接见苏逸和苏硕就已经是放下身段了,如果是讲究点的人家,找管事执事随意打发两句,也不算失礼。
庾亮不说话,苏逸却不能不识趣,当即拉着苏硕,扑通一声跪在了冰冷的地上。
“这是何意?”
庾亮眉头一皱。
苏逸猛一咬牙:“今次登门拜访,实属冒昧,但我苏家数百口的性命危如累卵,故逸厚颜,特来请求中书监救命,今后长广苏氏上上下下近万口,愿为庾氏奴婢,听令于中书监。“
庾亮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内心大动。
颍川庾氏并不显赫,庾亮父庾琛最高只做过会稽太守,虽是秩两千石,但是萧家的老祖萧整还做过广陵相呢,到后来还不是家道中落,沦至连晋陵当地土豪都不如的地步?
庾氏稍好一些,很早就致力于文学上的造诣,庾亮年纪青青,便美名远扬,也因此,他的妹妹庾文君才落入了元帝的法眼,多次求娶,方为儿媳,庾亮在元帝死后,被皇帝擢上了中书监的高位,风头一时无两。
但庾氏的硬伤也很明显,到底根基浅薄,既没有深厚的家族背景,手头也无可用之兵,庾亮能当上中书监,主要还是靠外戚的身份,没了妹妹庾文君,他什么都不是。
尤其是自杨彦献羯人三万首级一事仿佛刺激到了皇帝,事事过问,令他束手束脚,还重用南顿王宗与元帝虞妃之弟虞胤,于殿内掌禁兵,集结勇士为党羽。
很明显,皇帝不再甘于祭在司马,政则士族,而是要大权独揽,重铸皇权政治,皇家掌兵是重中之重,这与庾亮的政治理想是不符的。
庾亮出身士人,没有太超前的思想,他的政治理想随士族大流,只是执政监国,壮大门楣,庾氏在朝庭中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皇帝作为国家的象征,实权掌握在士族手里,而庾氏,为士族之首。
因此庾亮迫切需要壮大自己的力量,今日苏逸登门,表态甘为附庸,近万人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他大为心动,不过一想到那扑朔迷离的朝局,自己若是接受了苏逸的投效,就得为苏逸出头,个中蕴含的风险太大。
苏逸叔侄紧张的观察着庾亮,许久,庾亮叹了口气:“你兄忠心报国,处青州,泛海南来,得先帝赏识,予以任用,你兄未负先帝,于平周坚之乱中,立下赫赫战功,因功镇守淮陵,本可为朝庭藩篱,奈何……哎!
按理来说,念及你兄功绩,你来投我,我断无不纳之理,可惜庾某身为朝庭中书监,当禀持公正,以身作则,切不可因私废公啊,你苏氏心意,庾某只能心领了。”
“什么?”
苏逸叔侄目瞪口呆,自己送上门投效都不要?
那时人好歹还要个脸,一旦决定投靠某人,轻易不会背叛,除非有重大的利益冲突或者在理念上完全南辕北辙,就这样,背弃旧主还要三思而后行。
事实上,苏逸选择庾亮而不是王导,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王门势大,侨立琅琊郡部曲无数,而且王氏子弟中,王邃、王舒和王敦领军于外,尤其王敦拥兵十万,自己投过去,只是锦上添花。
但庾氏不同,庾氏冉冉升起,却苦于力量薄弱,自己率部投效,于庾氏而言是雪中送炭,必得重用,将来在庾氏的地位也显然高于王氏。
只是让他料不到,庾亮婉拒了。
屋里的庾翼也是大吃一惊,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大兄顾忌杨彦,不敢收纳苏逸。
苏逸渐渐回过神,浮现出了类似的想法,眼神明灭不定,既有着失望,也有着愤恨。
庾亮摆摆手道:“庾某虽不能收留于你,却可为你荐一去处,你往东海王府上走一遭,东海王求贤若渴,得知你举族投附,必大喜。”
苏逸突然明白庾亮的意思了,庾亮倒不是怕了杨彦,而是祸水东引,他清楚在杨彦的淫威之下,东海王冲的处境相当不妙,迫切需要引入有力臂助,自己去了东海王府上,虽说将来必与杨彦为敌,不过他本就对杨彦恨之有入骨,正愁没有靠山呢,而东海王冲到底是东海王,有名份大义,又有自己的兵力相助,未必就扳不倒杨彦。
这让他对庾亮的愤懑一扫而空,心里反生出了些感激,由衷施礼:“多谢中书监指点。”
是的,在东海王冲麾下,比跟着庾亮更能得重用,毕竟庾亮的顾忌多,而东海王一无所有,除了依靠自己,还能靠谁呢?
庾亮微微笑道:“不必客气,庾某不留你了,你速去便是。”
“苏逸,苏硕告辞!”
叔侄俩深施一礼,转身离去。
直到二人的身影出了园子,庾翼才从屋中出来,问道:“苏家到底有近万人马,大兄把苏家引荐给东海王是否可惜了些?”
庾亮呵呵一笑:“你对当前的时局如何看?”
“这……”
庾翼寻思道:“杨彦之不须多说,当初荀公看走了眼,以为此子堪为国之栋梁,却不料潜怀异志,今又攻杀江北诸藩,形同于自立。
另近日坊间,牛继马后的谣言纷起,同时暗地里,还有人攻击起了主上相貌,据弟猜测,此乃王敦所为,王敦早于数月前便屯兵姑孰,一待时机成熟,必发难,以拥立东海王冲为名,迫主上退位。“
庾亮袖着手,修长的目中现出了感慨之色,点点头道:”是啊,我大晋自武皇帝一统天下至今,也就太康年间稍微安定些,自惠帝起,天下便纷乱不休,时至今日,又要再起波澜啊,你说,一旦王敦打起拥立东海王冲的旗号,主上会如何做?“
庾翼明白大兄是在一步步的引导自己,也很用心的思索着,好一会儿,才不确定道:”或许……主上会逼迫东海王去郯城就藩?“
庾亮苦笑道:“不是或许,而是一定,东海王既离都,王敦拥立,须从杨彦之手上讨人,我料杨彦之不会交还,而东海王去了郯城,既便不被杀,也将被囚,早晚死于非命,你再说说,若主上执意要求,东海王能否抗命?“
”哦~~“
庾翼恍然大悟道:”弟明白了,有苏家投靠,东海王至少有了兵马,主上若不愿兄弟阋墙,东海王赖着不走,也只能默认……“
正说着,庾翼又现出了迷惘之色,不解道:”如此一来,建康的局势会否更加混乱?“
庾亮冷冷一笑:”王敦本有疾,杨彦之为其诊病,身体大有好转,此次挟十万锐卒下都,又有沈充钱凤为其爪牙,主上……怕是不妙,东海王至少有七成的可能上位,想那王敦,废长立幼,所思不过禅让罢了,为兄怎能坐视,若东海王手头有兵,又有名份,王敦欲代晋,怕是要三思而后行。
为兄把苏家举荐给东海王,正是防王家谋篡,况东海王与杨彦之有怨,一旦称帝,杨彦之未必好过,此为一石二鸟之计。“
“大兄高见!”
庾翼屈指赞了声,便又吞吞吐吐道:“那……文君岂不是受了委屈?“
“呵~~‘”
庾亮自嘲般的笑了笑:“为兄只有文君一妹,若有半分可能,都会为她争一争,可思来想去,主上仅凭南顿王宗招揽来的草莽豪客,几乎难以逆转局势,为兄只能保着家里,兼顾着文君的安危,他日若主上被废,可把文君接回家,寻一合适郎君再嫁便是。“
庾翼沉默了。
庾亮幽幽道:”如今局势扑朔,王家、诸葛家、羊家,吴郡大族皆喑声禁言,坐观成败,我家怎可当了那出头鸟,手中无兵,倒也不必卷入是非,将来若真是东海王继大统,为制衡王氏,必会倚重我等豫兖籍士人,此时蛰伏,退一退,岂知不是海阔天空?“
作为士人,没人愿向王敦称臣,在历史上,士族,包括琅琊王氏反对王敦,倒也不是胆大包天至真敢抵挡王敦的十万大军,而是王敦有疾,年岁又大,谁都知道活不长,才敢于群起而攻之。
但是杨彦治好了王敦的甲亢,王敦活蹦乱跳,此时又有哪个敢站出来呢?
庾亮便是如此,能保住司马绍,当然最佳,他作为国舅,可获得最大利益,如果实在保不住,只能退一步,拥东海王冲称帝也可勉强接受,将来再和王敦慢慢周旋,这是庾亮与高门士族的底限。
士家大族可以轮流坐庄执政,但谁都不愿头顶上冒出个实权皇帝,王敦不行,杨彦更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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