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门前,闻讯而来的士人越来越多,聚在一起议论纷纷,猜测着宫内的情况,虽然焦急,可是门被陶瞻把着,谁也进不去,只能干着急。
其实宫城十一门,未必要走端阳门,司马绍于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控制所有的门,但端阳门是百官上朝走的正门,如果不走端阳门,走别的门,需要皇帝传诏。
如今司马绍成功进了宫,又有陶侃领军相随,郑阿春未必扛得住,只怕复辟就在须臾间,因此没能第一时间拦住司马绍,最好的时机已经错失,谁也不敢再冒然进宫。
更何况这是皇家内部的争斗,而朝庭因陶侃的因素,尚未承认王敦起兵的合法性,换句话说,王敦废司马绍属于权臣僭越的性质,司马绍复辟的法理基础尚存。
自古以来,还从未有过被废君主复位成功的先例,司马绍将开创千古未有之奇迹,这倒是让人百感交集。
说到底,司马绍是皇帝,臣子要想推翻皇帝,是很需要魄力的,也非仓促间可为,既然司马绍已进了宫,很多士人想到的不是反对,作拼死一搏,而是如今止损,如何与司马绍重新构建信任,把自家的损失降到最低。
这也是人之常情,大难临头各自飞,谁还能顾得了别家呢?
张阖却是额头冷汗直流,随着时间流逝,那望向端阳门的眼神里,凶光大盛,突然猛一咬牙,奋声叫道:“诸公,趁浔阳王入宫未久,我等急往苑中或还来得及,否则太后与陛下危矣!“
士人们看了看他,没人应答,这真是开玩笑了,司马绍带着近千人入宫,本已是一股不弱的力量,而宫中宿卫能斩杀纪明向司马绍投效,又过去了些时间,说不定宫城已经在司马绍的控制之下了,再强行入宫,想谋反么?
”诸公!“
张阖又拱手道:”社稷将倾,全赖我等力挽狂澜啊!“
“哎~~”
陆晔对张纪两家刺杀司马绍并未一点不知,只是未参与罢了,这时看着张阖的焦急样,心有不忍,劝道:“张尚书啊,此时入宫,为时晚矣,若是……若是那位怪罪下来,我等尽力为你求情便是,还请稍安勿燥啊!“
张阖面色灰败,他只能寄期望寺司马绍并不知情。
庾亮的神色也是懊悔中有着侥幸,他原没指望司马绍能成事,最好的结果是依靠陶侃,与太后与小皇帝对峙,因此只以四个弟弟去迎接,但是他低估了司马绍的魄力,更没想到,宫中宿卫竟会兵变,斩杀纪明迎司马绍入宫,如今他能庆幸的,就是事情没做绝,好歹留了一丝余地。
因着司马绍入了宫,也没季弘的事了,正指挥着明军士卒向来路撤退,卞壸却留意到了他,老眉一皱,问道:“你是何人,来此作甚?”
季弘客气道:“本将明国武卫将军季弘,奉我家大王之命,护送晋主入建康。”
卞壸又道:“此间了事,是否回返江北?“
季弘道:”大王着本将暂留建康,听候王妃与荀将军调遣!”
“放肆!”
卞壸大怒:“明王既已立国,为何于建康留驻军卒,莫非是要挑起战端不成?”
“这……”
季弘一怔,这老家伙是吃了呛药啊,不过卞壸一那脸正气的模样倒是让他不至于发作,于是拱手道:“本将只是奉命行事,这位老丈,还请勿要为难于我。”
卞壸还待再说,谢裒已拦住道:“罢了,罢了,望之何须与小儿辈发作,他作不了主,况明军在建康亦未作乱,他日明王再来,望之找明王商谈便是。“
”哼!“
卞壸闷哼一声,谢裒的大侄子谢尚与杨彦是好友,谢氏在困难之时,又受了袁耽诸多资助,而袁耽与杨彦的私交极为密切,个中关系错综复杂,谢裒虽为晋臣,亲近明国倒也不用奇怪。
只是再看其他士人,也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卞壸的心头不禁蒙上了一层寒意。
说起来,在建康士人中,除了吴姓士人,敌视杨彦的并不多,这似乎是难以置信,毕竟明国已经严重威胁到晋室的安全,可为何没几个能意识到?
是建康的公卿权贵认不清形势?
这显然不可能,而是诸多复杂的因素交织在了一起。
首先,杨彦的根基来自于裴妃,而裴妃是司马越的正牌王妃,在青徐侨门中还是有一定影响力的,在他们眼里,杨彦建立的明国形同于东海国的延续,事实上也是如此,杨彦从来不否认与东海国的渊源。
其次,杨彦是地道的建康人士,落籍丹阳,是根正苗红的首都居民,在心理上,就很难把杨彦当作外人看待,受诟病的只是他的良人身份,但随着立国称王,身份贱贵的问题解决了,不管是暴发户也好,还是什么,至少人家拥有数州的土地,文臣武将如雨,披甲之士十余万,哪一点不比老牌士族强?
第三,明军每攻下一地,都会拨出人手钱粮修缮南渡士人祖坟,并雇佣当地村民打理维护,而侨姓士人几乎都来自于中原,杨彦帮着修坟,无论是真心感激还是暗骂虚伪,明面上这份情不得不领。
第四,因杨彦出身于建康,很多士人把杨彦看作了曹操司马懿一类的权臣,那么杨彦与晋室之争,无非是重演禅代的历史罢了,属于内斗政争的范畴,明军在建康驻军也理所当然,说话不中听的话,哪家在建康没有家丁部曲?只是明国的驻军稍微有点多。
最后一点可能连士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就是为将来预留退路,从义兴周氏与吴兴沈氏的下场来看,杨彦对于敌人是相当狠辣的,但同时,对于友人又万般维护,而一般人,则以礼遇为主,并不轻易杀人。
虽然明国推行占田制令士人很是排斥,可万一明国真的一统天下了,家产没了,至少人能活着,有口饭吃,因此没人愿意把杨彦得罪的太狠。
“哎~~”
卞壸不由叹了口气,他突然心里生出了迷惘,自己操劳大半辈子,到底是为的什么?
要说忠于皇帝,从司马绍、到司马冲,再到司马昱,短短数年,朝庭换了三个皇帝,自己有站出来反对么?
没有!
那么忠君之名从何说起?
要说为国,江东苟延残喘,而明国锐意进取,连败石勒刘曜,克复中原,这才是理想中的国度啊。
再说为民,卞壸都觉得脸红,江北的现状不是秘密,轻徭薄赋,废除一切苛捐杂税,江北良人耕者有其田,手头有积蓄,与江南相比,那是一个天一个地。
他只能归结于当官是为了家族,为了自己,但问题是,操劳大半辈子,又为家里,为自己置下了什么?反观荀崧,甩手不问政事,安享幼儿弄膝之乐,竟越活越年青,哪象自己,整日忧心操劳,头发都白了不少。
卞壸心情复杂,不再多说,默默注视着明军撤离,而等待是最为难熬的,尤其是宫庭政变就发生在眼前,也不知过了多久,吱呀一声,宫门缓缓打开。
“诶,来了!”
所有人都迫不及待的探头看去。
一名宦人持着麈尾出来,以尖鸭子嗓子唤道:“陛下有诏,传诸公往太极殿议事!”
“哪个陛下?”
有人问道。
宦人横了一眼过去,淡淡道:“自然是元帝亲传的陛下!”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情简直难以用言语表述,虽然早料到司马绍复辟几成定局,但是真成了现实,又仿佛做梦一样,从三年前元帝晏驾时算起,三年内帝位四易其主啊!
而更戏剧性的是,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司马绍的手上。
“走罢,走罢!”
卞壸无力的挥了挥手,率先向门洞内走去,一群公卿跟在后面,小声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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