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中州再有战起之日。
姜逸尘既可是接受隐秘任务,于千里之外取敌将首级,扬长而去,深藏身名的顶尖刺客。
也可以是游曳于最前线,为行军大队提供去第一手情报的顶尖斥候。
只可惜千步石阶一战,姜逸尘受了很重的伤。
伤在整支右臂。
姜逸尘该庆幸自己这些年没有荒废掉大把时光,大多时候都很用心地钻研着寥寥三门与契合己身的内功心法,倒背如流之余,转换叠合也极为自如。
庆幸自己大着胆子和夜殇做了比买卖,在暗无天日的毒冢中,以身饲万毒,由内而外锤炼了自己的经络与躯干。
更庆幸自己从阴阳桥上纵身而下,在瞎了眼、不知以何为凭去应对不可预知的危险未来时,有那个人的陪伴和督促,自外而内又打磨折腾一番自己那并不算如何刚健的身躯。
是而,杨元石那计足矣让任何未精修于体魄者碎骨撕肉断臂的崩拳,穿透了那看似不堪一击,实如棉花一般在万钧力下仍不至于土崩瓦解的三尺厚雪,才只余下两层崩劲致使姜逸尘付出了右臂脱臼的代价。
代价虽小,伤痛却不轻。
虽说脱臼未久,姜逸尘这撇脚大夫便给自己完成了复位镇痛,又由梦朝歌这位半路入门的大夫细心照料,但这伤还是影响了姜逸尘杀敌的能力,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的平衡能力。
纵然能在第一时间内得到药老的医治,能在最好的环境中,获得最悉心的照料,这动筋错骨之伤也需三五天才能痊愈。
更何况紧接而来的,是于听雨阁而言不可回避的一场恶战。
好在自幼便在痨病折磨下咳嗽辗转过无数难寐夜晚的姜逸尘,早已培养起不俗的耐受力。
又忍受过菊园龙虎奇巷饥饿疲乏与伤痛,忍受过在西山岛不夜峰修习《霜雪真气》时体内外冰火两重天的熬炼,忍受过万毒冢千蛛万毒啃咬噬身之痛,在忍耐伤痛方面远非常人可比。
所以尽管冬晴帮着抗下了不少原该姜逸尘担负的分工,但姜逸尘却用王九的那杆黑枪越战越勇,为五人队伍提供了弥足珍贵的杀伤力保障。
久未握枪且右臂有伤,姜逸尘自然连二流的枪法都使唤不出来,又或者说本就不成章法。
只是这不成章法的枪法却足够简练高效,因为姜逸尘只用这杆黑枪或帮着驱退拦挡敌群,或直取敌手要害,出手从不含糊。
也硬生生给他杀出了不弱于用剑的自信来。
在周遭随时可能出现诸如鬼魅妖姬等苦大仇深大敌的情况下,如此生猛的枪客形象俨然成了姜逸尘最好的伪装。
如非遇到生死攸关之际,就算南少林金印事了,姜逸尘仍能以这枪客身份糊弄世人。
可偏偏他也选择跟着梦朝歌等人自揭身份。
倒不是姜逸尘想给自己长脸,便选择了坦白身份。
而是基于对俞乐的调查了解,所做出的略带无奈的决定。
不可否认,俞乐今日之举尤为深明大义。
对于他们这疲惫不堪的五人,俞乐若真要跟他们过不去的话。
未尝不能效仿当初剿灭魔宫那帮人的手段,假正义之名诬陷他们为火烧南少林的帮凶乃至嫌犯。
先就地斩杀他们,再对身前这些村民及身后藏锋阁外的江湖人适当灭口杀鸡儆猴,抑或是统统除去,即可绝了后患。
尽管这么做有极大风险被听雨阁五人拼死换命,但只要藏锋阁外的江湖人愿意配合,且俞乐一心逃闪,五人势必被活活累死。
或许是眼下暂时看不到杀死他们五人有何利益可言。
又或许是俞乐虽有纨绔子弟的脾气,却不是个灭绝人性的纨绔。
总之,俞乐终归没有把事情做绝。
然而,这也不是姜逸尘和听雨阁第一次同俞乐交锋了。
对于这位从来都顶着藏锋阁名头行事,却又为幽京九大家继承人之一的俞公子,没有人会认为其背后所属的两股势力会一直藏锋露拙。
姜逸尘更不会看轻了这位行事与纨绔无异的笑面公子哥。
他很清楚俞乐是个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只会暂时或适度回避,而后继续惦念着下次能否撞破南墙的人。
一如九年前俞乐意图一亲梦朝歌芳泽,却遭洛飘零一剑羞辱,从此俞乐便只寻洛飘零麻烦。
一年前,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洛飘零,不屑于动剑的俞乐将仇恨转嫁于听雨阁,试图在天涯小镇挑动众怒共阀听雨阁。
不到半年前,还是俞乐紧盯着听雨阁的动静不放,这才险些与牛郎织女等人逮住南下岭南的牛家父女。
九年前的年少轻狂已是过往云烟不值一提,现如今的俞乐究竟是真轻狂,还是以轻狂做伪装,没人敢轻易断言。
姜逸尘还没忘掉初见楚山孤之时,俞乐为了试探对方深浅便毫不犹豫地出手,于是径自坦承了身份省事。
先一步打消掉俞乐好奇心,也算是悍卒过河,令其好好掂量一番。
再者姜逸尘之所以能用生疏的枪法越战越勇,多是借了《阴风功》重于血戾杀戮之故。
杀人喋血越多,自己身上的伤痛感被血戾之气抵消麻痹得越多,自可越战越勇。
即是说,放在平常,论纸面实力,比之俞乐,姜逸尘稍落下风。
当下姜逸尘身上的血戾之气未消,俞乐真和他单打独斗的话,未必讨得着好。
即便姜逸尘用的是黑枪。
大抵同为剑客,在姜逸尘表明身份之后,俞乐便嗅到其话语中剑客之外难以品着的挑衅意味。
是以,俞乐寻味而来。
看着眼前这个身躯单薄、面容瘦削的年轻人,俞乐不由感慨道:“空穴来风,事出有因。其实我该是最早知晓杀手夜枭加入听雨阁的外人。只是那时候那个叫楚山孤的家伙太烦人,以致让我把你给遗漏了。”
姜逸尘道:“贵人总是多忘人多忘事,不过,在下本也无足挂齿。”
俞乐啧啧摇头笑道:“非也非也,阁下的名讳早已传遍天南地北,是我太有眼无珠了。说来听雨阁当真是人才济济,有霸道无匹的飘影,有勇猛剽悍的飞飘,有实力深不可测的冬晴,又有后起之秀杀手夜枭。”
两句话说完,俞乐离姜逸尘还有七步之遥。
只是这七步之间多了个人,致使俞乐不得不停下脚步。
“季兄这是要护着他?”
“身为听雨阁大护法,听雨阁的人自得护着。”
不知何时,轻功在姜逸尘看来完全上不得台面的季喆竟是挡在了他身前。
俞乐淡笑道:“好。”
话音刚落,俞乐已出剑。
恰如姜逸尘所料,俞乐从来都不是个未进便思退之人。
但俞乐也不是个轻狂毛躁的人。
出剑,非是出鞘之剑,而是用剑柄端部剑托击打向季喆的关节和要穴。
笃笃笃……
仅是三息过后,季喆便踉跄着身躯向后退了两步。
季喆退去,仍未退开,俞乐却未进逼向前。
俞乐知道自己并没赢,三息之间十七次剑托击打无一例外都被季喆同样以剑托拦下。
三息之内他本可以完成十八次击打,却被季喆拦在了十七下。
对方的踉跄退步仅是因为气力不济,而自己被拦停的那一下,则是因对方已完全看穿了他的出剑路数。
俞乐拧紧了眉,额间的剑痕再次消失不见。
他忽然惊觉,洛飘零这朵落红依旧妖艳胜火,以致于总让人忽略了环绕其周围的一片片绿叶也是那么青翠欲滴。
俞乐抿紧双唇,沉默向前,他想看看洛飘零身边的人到底还有多大能耐。
季喆却抬臂劝阻道:“别怪我没提醒你,我拦你不是怕你伤害我们家老六,而是怕你不小心栽在老六手上,你打伤老六还好说,我们只能咽下这口气,灰溜溜地滚了。可万一你要是伤在或是死在我们老六剑下,我们五人可真没余力去灭那么多口,去压下你们藏锋阁和俞家的怒火。”
俞乐闻言彻底变了脸色,完全没有先前那副大局在握,言笑晏晏的模样。
只因为在他又走近一步后,也觉察到了姜逸尘的异样气息,浓重的杀戾之气。
没等俞乐细细琢磨,季喆已递来个台阶。
季喆也是回想起刚刚俞乐提到他们听雨阁跑来这赚钱的说法,遂问道:“敢问俞公子,朝廷是不是张榜了什么悬赏令,这才引来了如此多江湖同道。”
俞乐心绪未定,简略答道:“嗯,砍下屠万方的脑袋黄金万两,带出一位活着的村民,赏银十两。”
季喆这时朗声冲在场众人说道:“看在俞公子的面上给众位同道个忠告,有钱赚,有命花,就是好事,九莲山却最好上不得,否则万一再来次烧山,谁能比少林高僧们有能耐下得山来?这些村民们的命既然值些银两,有愿意将他们带走的便带走,我们五人现在只想着先出去躺下好好睡一觉。”
俞乐听言,问道:“季兄的意思是,九莲山现在是个瓮,对方就等着我们自己钻进去当鳖?”
季喆没有回答,没有回答常常已是回答。
俞乐盖是放弃了此时撞一撞姜逸尘这堵南墙的想法,朝季喆说道:“那就多谢季兄的忠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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