汐微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云柳面前的。
一盏茶前,她便已弹奏完了《十面埋伏》。
故而,姜逸尘与云柳的大半对话,她都没落下。
其实云柳所说不差,弹奏此曲的目的早已达到了,根本不需将整首琴曲从头到尾演绎完毕,方才作罢。
但这个目的的终止符,并不是向魃山夜羽族传递求援信息,而是将所谓的内鬼引到此处。
这是姜逸尘要她做的。
她何尝不与云龙葵抱着同样的希望。
希望姜逸尘的判断有错。
希望今晚不会有云天观的人出现在这,打着保护她的旗号,而后却是变相将她囚做人质。
可希望终归是希望,或说是奢望。
奢望,本便是遥不可及的。
在姜逸尘对云龙葵的一次次问话中,她的思绪早已脱离了琴弦,徒留失了灵魂的指尖在机械式地拨弄。
脑海中,好似拨开了重重疑云,渐渐看清了在这个静谧祥和的云端之城中,那一幅幅丑恶不堪的假象。
幽冥教针对云天观的阴谋大网,早已在暗影中逐步织就。
云龙葵的无心之失,不过是往炼药的丹炉中,添了一味中和浓烈药性的辅药,让整个阴谋漩涡不为人所觉地转动起来。
炼丹的需求有了。
炼丹的药材齐整。
炼丹的人,各就其位。
为求妥当,更备了一味辅药。
缺的,唯有炼丹的火,而这个引火,便是汐微语的下山。
只有她下山了,丹炉才会烧起来,才能盘活整局。
对江湖之事并无多大兴致的汐微语,要下山只有一个可能,便是下山进购药草。
而她是否乐意下山去进购药草,全然凭她自己的意愿,观中绝不会有人强迫她,也不会有人去苦求她。
可并不意味着,没有人诱导她下山。
诱导她下山的人正是眼前的云柳,她曾经的大师兄。
十余载的师门情谊,云柳自然知道她心中对洛飘零的惦念,可她从不知道云柳是如此在乎。
在乎到,竟会对琴剑之名,心生怨念。
在洛飘零以听雨阁副阁主的身份,重出江湖之时,云柳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洛飘零。
直到洛飘零窃少林金印一事在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传到云天观,传到了她的心坎里,云柳方才在她的耳边提到过洛飘零之事。
在这大半年间,云柳曾向她提起过洛飘零屡次身处险境而逢凶化吉之事,她曾以为这是云柳在宽慰自己,让她安心。
可现在想来,云柳此举难道不是在激发她心中的渴求,让她不顾一切地下山么?
虽然在之前下山,不见得会碰上风流子、四大金刚等人,可只要将她的背景和不得不婚配的信息,有的放矢地透露出去,也定然会有另一个风流子,另外的四大金刚来争夺她。
只是,这一次,她下山的时机最为成熟。
因为听闻洛飘零很可能已来到西南地域,来到西南地域的人也绝不会少,这些人中有强烈婚配需求的,也绝不愿错过攀上汐微语这般高枝的机会。
而她自己,更早已心驰神往,恨不得在下一刻便见到洛飘零。
幸而她没有失去理智,此次下山,除了到四两千斤堂采购药草外,她把所有功夫花在打听洛飘零的下落上,把药草送回山后,她会好好准备一番,并求得师傅允准,再去寻她心心念念的人。
下山购药的时日越长,对于幽冥教而言,实在有太过充裕的时间,推动此次计划的施行。
一切便也顺理成章地发生着。
若非杀手夜枭这个变数的出现,一切定会依着他们的筹谋稳步推进。
后果,不堪设想。
不堪设想,更不愿面对。
汐微语实在不敢想象,她所认识的这些师兄弟竟会如此执迷不悟,背叛师门。
因而,她不敢面对,她不敢走出屋门,她选择将琴曲弹完。
她奢望着在一曲终了时,情况会出现转机,可奇迹终究没有出现。
于是,她别无选择,只有面对。
眼中,泪水已尽。
心中,千言万语。
可当她走到云柳面前时,她却不知该如何去埋怨,去质问,去责难他。
因为,她发现,自己似乎在这之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那个冷落身边之人情感的角色。
倘若她对身边之人,多花点心思,这一切,显然不会发生。
她不由自责起来。
云柳本已做好准备,在魂归地府之前,多听听他心爱之人的声音。
不管是埋怨也好,质问也罢,只要她将心思花在自己身上,哪怕只有这么一刻的时间,他也能满足地离开。
他看穿了汐微语的心思,他感受到了一阵哀痛,比剑穿心而过的痛楚更痛。
云柳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却失败了,只能挣扎道:“我不是云柳。”
汐微语闻言,默然半晌,才沉重地点了点头,道:“你不是。”
云柳道:“云柳早已死了。”
汐微语黯然道:“我明白。”
云柳道:“你今天根本没见到云柳。”
汐微语道:“我只知道,云柳是我亲爱的大师兄,别的我都不知道。”
汐微语的眼泪虽尽,可声音却带着哭腔。
云柳嘴角总算露出了一丝凄凉的微笑,说道:“能当你的大师兄,我本该知足,我本可以一直做你的大师兄……”
汐微语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余下之话,她已说不出来。
她也不需说,因为云柳能懂。
云柳道:“没有一成不变的人心,除非他能处在永不变化的环境中。”
汐微语不解道:“可是云天观十几年如一日,又有何变化?”
不知是伤口上的疼痛,或是心中的苦痛,云柳面露苦涩,片刻后,方才说道:“有些变化是潜移默化的,再死寂的古墓,也有因天灾人祸重见天日之时,所谓的世外桃源,一旦有人涉足,便只能称尘世。而那些能坚守本心的人,只不过是在徘徊之后,走回了原点。”
汐微语道:“那你呢?”
云柳道:“大部分人的心,只会在不断变化的幻境中,渐行渐远。很不幸,我便是那芸芸众生中的大部分人之一。”
云柳正不住战栗,血将尽,他的身子更已凉透了。
他还有话没说完,他想说,却觉着一口气似已提不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只是说了声他未向云山云乱道出的“小心”二字后,便已垂倒在汐微语身前。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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