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德胜门内日中坊一带寂静昏暗,阴气森森。
京城北德胜门内有两条大街通向城市中心位置。一条是往南的德胜门内大街。一条是从城门口斜向东南方向的斜街。这也是北外城日中坊唯一的两条像样的街道了。
人都以为京城西南白纸坊才是最为荒凉贫穷的地方,但其实德胜门内才是京城最为荒凉的地方。除了两条街道两侧有一些人家和店铺之外,其余的大片区域都是野湖和杂树丛生的荒野之地。
按理说京城中不该有这种地方才是,毕竟这是在城廓以里的区域,又有积水潭这种大湖,应该是豪富之家最喜欢建造别墅大宅的地方。毕竟京城其他有水面的地方,都是寸土寸金之地,都是抢破脑袋要争的地方。但这里却一直出于蛮荒的状态。甚至连普通百姓也不愿在这里居住。
原因很简单,自大明迁都于此之后,北城这片野湖荒林便是坟场。野湖荒林之间到处是坟头。密密麻麻,不计其数。
事实上大明朝尚未迁都北京城之时,这片地方并不在城池范围内,是属于北城外的区域。从那时起,便已经是北京城百姓的坟场了。建都之后,要扩大城廓的范围,所以京城进行了大范围的扩建。这片地方便被圈入了城廓范围内。
但是虽然属于外城范围内,却只能让这里的坟地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京城人口越来越多,每年死的人也越来越多,这里便也越来越荒凉。坟地的面积在增加,百姓们自不会愿意住在这样的地方,许多都搬离这里,造成了恶性循环。
这片地方常年处于寂静无人的阴森状态,经常发生骇人之事。什么闹鬼,什么诈尸之类的传闻时有发生。
朝廷并非不想治理这片地方。成化年间禁止了死人葬在城里,在四城城外划定了坟场,死的人都送出城去安葬。这虽然遏制了城北这片黑洞之地的蔓延,但是这片野湖荒地的现状却无法改变。
大明朝廷曾经数次想改变这里的情形,将这片毒瘤一般的地方改造一新。但是最终都还是放弃了。因为要改造便要挖坟迁坟。强行为之,便要挖人祖坟,断子绝孙之举是要引众怒的。若是讲道理的话,却又讲不通。动了祖坟风水,百姓家里死了人生了病出了事都要怪到朝廷头上。倒是有一个办法,便是花银子鼓励迁坟,但那大大小小的坟头何止十数万,那得花多少银子?然后还要进行改造兴建道路街市,不知要花费多少。
最终,朝廷放弃了改造的计划。但为了改变这片地方的阴森邪气,下旨在这片地方修建了多座庙宇道观进行镇压。积水潭南边便建有两座寺庙,一个是金阑寺,一个是大悲寺。斜街北边的大坟地荒林之间建了千佛寺、双寺、龙华寺、广化寺以及妙缘观、清虚观等道观。
即便如此,这里的情形到如今也还没有太多的改变。白天树木森森,阴暗寂静。晚上更是恐怖黑暗,令人毛骨悚然。
此时此刻,在德胜门内大街西边阴暗的密林里,数骑人马正在枝杈横生的小道上缓慢行进。太阳刚刚落山,这片地方便已经幽暗昏黑。小道崎岖难行,两旁的林子里坟头连着坟头,墓碑连着墓碑。乱草之间,不时有不明之物窜出,发出怪异的声响。路旁的草丛里也不时能看到类似人骨的东西。
走在这样的杂林小道上,当真是让人浑身直冒冷汗。
“侯爷。这帮家伙怎地选择了这种地方见面?当真是疯了。这地方虽隐秘,但这是人住的地方么?真是没了卵子的人,行事想法都跟正常人不同。”骑马走在前方的汉子一边挥刀砍断挡路的横枝,一边说道。
跟在他身后,骑在马上的正是张延龄。
“或许是为了安全吧。这里正因为没人敢来,所以才是安全之所。见面谈事才不会被满城的耳目所盯上。陈千户,你也是资深的锦衣卫衙门中的人,怕是也不会来这种地方盯人搜查吧。”张延龄沉声道。
“那倒是。锦衣卫只跟活人较劲,可不惹死人。这地方可没人来。侯爷,快到了吧。太阳都下山了,一会天全黑了,路便更加不好走了,也更加不好找了。”前方那人正是锦衣卫亲卫队首领陈式一。
张延龄皱了皱眉头正要说话,忽听得前方传来当当的钟声。吓得几人都打了个哆嗦。张延龄喜道:“到了,那是大悲寺的钟声,和尚们晚课开始了。听这声音,离得已经不远了。前面应该便是积水潭了。”
几人催马加快速度往前,终于在盏茶之后穿出了小道,来到了前方开阔的湖岸边。天色昏暗,一个大湖出现在视野之中,湖水黑沉沉的像是一湖的墨汁一般。众人发现了小路通向的湖岸北侧有灯火闪烁。
“应该就是那里了,那是一座宅院。”张延龄道。
众人催马前往,不久后抵近,发现那果然是一座宅子。虽然只是一座普通的宅院,放在别处似乎毫不起眼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但是在这种地方有宅院灯光,倒是让人心里好受了许多。
张延龄翻身下马,走到宅院前,伸手一推,院门开了,却吓了张延龄一跳。因为院子里站着四五个人,提着灯笼穿着黑色的衣服,带着高帽子,乍一看活像是几个鬼魂一般。
“张侯爷,怎么才来?”为首那人开口道。
张延龄走进院子呵呵笑道:“刘公公,这里的路很难走啊,也不好找。我这已经是尽力赶到了。”
刘瑾点头道:“我们可是等你多时了。”
张延龄笑道:“其实咱们倒也不必在这种地方见面,能见面的地方多的是。何必来这种地方?”
刘瑾呵呵一笑道:“侯爷难道还不明白,现在咱们的一举一动都被人全部盯上了么?在这京城里还有什么是东厂和锦衣卫看不见的地方?你和咱们几个人公然见面,岂非是太不谨慎。会授人口实。”
张延龄点头道:“说的也是。不过这种地方,阴气森森,让人不适的很。”
刘瑾大笑道:“这地方多好?侯爷,莫非你以为死人比活人可怕么?我倒是觉得,跟这些亡魂野鬼相处要安心的多。”
张延龄呵呵点头笑道:“说的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
刘瑾拱手笑道:“请侯爷进屋说话。”
张延龄拱拱手还礼,同时向旁边几位也拱手行礼。那几位一个是高凤一个是马永成,一个是谷大用,另一个是丘聚,都是皇上身边的内侍,也都是东宫一起过来的人。
张延龄举步进屋的时候,院子外边陈式一低声下令,随行的四名亲卫立刻散开,隐没于庭院四角,密切警戒。陈式一这才跟着张延龄一起进了屋子。
莫看屋外简陋如普通宅院,屋子里倒是另外一番模样。屋子里烛火明亮,照的地上打蜡的木板反射着金黄色的光泽。墙壁刷的雪白,画着字画宝剑,堂上正中位置挂着钟馗像,看来刘瑾也是怕鬼的,否则何必挂钟馗的画像。屋子里摆着一些古玩器具,屋角是一朵铜质的莲花熏香炉,淡淡的香味弥散在空气中,令人舒适。
“不错,不错,这宅子捯饬的倒也精美。还真是刘公公的外宅。我还以为里边破破烂烂呢。”张延龄点头赞道。
刘瑾笑道:“跟侯爷的宅子不能比。虽则我们内官在宫中有住处,但也都有自己的外宅。我这个人喜欢安静,不喜人打搅,有空闲之时,便来此歇息。侯爷可能不喜欢这种地方,但咱家却是喜欢的。”
张延龄点点头,心想:这话不尽不实,这个地方定不是刘瑾的家,而应该是刘瑾用来密谋会面,商议事情的地方。脱离他人耳目之外的秘密聚会之所。不过这些事并不重要,今日从西山庄园回来,和刘瑾取得联系之后,约定商议应对外庭攻讦的对策,才是今日见面的主题。
众人落座之后,刘瑾沉声开口道:“侯爷,咱们说正事吧。后半夜我们还得回宫当值。”
张延龄点头道:“好。那便抓紧商议对策。几位公公对这件事是怎样的打算?可否说来听听?”
刘瑾微笑道:“咱们几个倒是想先听听侯爷的想法。”
张延龄点头道:“也罢,那我便先说我的想法。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这一次是有人借李梦阳之手上奏攻讦。看似是奏议弊政,但意在其他。看起来目标对准了你们和我张家,但那只是他们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他们要对付的是皇上。他们想试探和逼迫皇上,给皇上施压。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刘瑾惊讶的看着张延龄道:“哦?侯爷居然是这么看的?”
张延龄点头道:“正是。咱们这些人,在他们眼中算得了什么?外庭现在不可一世,大权在握,势力膨胀。他们现在唯一忌惮的便是皇上。所以掌控皇上,才是他们最终的目的,才能为所欲为。他们所有的攻讦和指责的目标都是皇上。只要皇上妥协了,他们便达到了目的。至于几位公公的事情,以及我张家的事情,只是他们用来试探皇上反应的手段罢了。所以,这一次,我们绝不能让他们得逞。不是为了我们自己,而是为了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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