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拿下!”冯刚瓮声瓮气的喝道。
两名亲卫冲上前去,将摔倒在地上的那人按住,扭着臂膀提溜起来。那人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身上瘦骨嶙峋,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流浪多日的乞丐一般。
“我不是坏人,我不是坏人。放开我,我是来找护国公张公爷的。有要事禀报。”那乞丐一样的人大声叫道。
张延龄一愣,缓步上前问道:“你是谁?你找护国公作甚?”
那乞丐张了张口,忽然又闭口不说话了。
冯刚喝道:“问你话呢,还不如实回答。”
那乞丐哑声道:“我只见护国公张延龄当面禀报,见不到他,我是不会说的。”
张延龄皱眉道:“你不认识张延龄?”
“护国公何等尊贵身份,岂是我能认识的?”那乞丐道。
张延龄点点头,举步往府门内走,同时吩咐道:“将此人带进来询问。”
厅上,张延龄脱了披风,坐在桌旁缓缓喝茶。冯刚押着那名乞丐来到厅中。
“说吧,你从何处来,有何要事禀报?听你口音,不像是京城人。你为何要见本国公?”张延龄缓缓开口道。
那乞丐一惊,抬起乱蓬蓬的头发下的一张黑乎乎的脸问道:“你便是护国公?”
冯刚喝道:“还能骗你不成?你面前的便是护国公张公爷。快说,你在府门前躲藏,意欲何为?有何目的?谁人指使?”
那乞丐并未回答,上下打量着张延龄道:“我不信,护国公怎会这么年轻?”
张延龄楞了楞,笑了起来。
“你来找我,又不认识我,还怀疑我不是护国公。莫不是来消遣我,胡搅蛮缠的。我可没时间跟你在这里磨嘴皮子浪费时间。冯刚,轰他出去。若再看到在周围走动,拿了送去衙门问罪。”
冯刚高声应诺,一把薅住那乞丐的衣服往外拖去。张延龄也站起身来往后宅去。
那乞丐大声叫道:“仇钺将军你认识么?”
张延龄一愣,停步转身,摆手示意冯刚停手。快步走到那乞丐面前,沉声喝道:“你到底是谁?仇钺将军我当然认识,当年和我在宁夏平叛,现在是宁夏镇副总兵之职。你和他什么关系?莫非你是他派来的人?”
那乞丐终于相信了眼前这个年轻英武的男子便是护国公张延龄了。他扑倒在地,连连磕头道:“果真是护国公,请恕小人唐突,实在是仇钺将军交代了,不见到护国公本人,不能说出来意。护国公,快救救仇钺将军吧。快救救被困在东胜城的十几万将士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二进书房之中,张延龄神情震惊的听完了罗虎的禀报,半晌说不出话来。
罗虎叙述了进攻河套的大军的境况,以及仇钺带着十余名亲卫蒙混出来,抵达大同镇让大同镇总兵胡祖光上奏禀报,请求支援的事情。当然也叙述了馆驿之中有大同镇兵马闯入,自己奉仇钺所托前来京城求见张延龄的事情。
罗虎当日逃出了大同,一路往京城赶。路上,大同镇兵马设卡盘查,他只得绕行山野,一路狂奔猛走。因为走的匆忙,无坐骑无银两在身,渴了喝几口冰水,饿了在野村人家讨要几口吃的,三天三夜才出了大同境内。
后来在官道上遇到遇到运货的商贾车队,帮着他们推车拉马,跟他们一起穿过了太行山北段的西山小道,这才抵达京城。
罗虎人生地不熟,又不敢乱问乱走,生恐被人发现身份,在京城游荡了数日,才打听到了护国公府邸所在之处。所以今天躲在护国公府门前的石狮子后面等着。张家门人见只是一个乞丐,以为他只是歇歇脚而已,便没有驱赶他。这才见到了张延龄。
张延龄听完了罗虎的全部叙述之后,心中纷乱如麻,一时之间理不出头绪来。
命人将罗虎带走,让他沐浴用饭歇息之后,张延龄自己一个人关在了书房里,坐在书案后仔细沉思思索。
在细细的回想了罗虎的每一句话之后,张延龄首先确认了整件事的真实性。因为罗虎的叙述完全是一个随军士兵的视角,言语之中并没有自相矛盾和前后不一的地方。况且,张延龄想不出罗虎受谁人指使来欺骗自己的理由。
确认事情的真实性之后,张延龄心里反而更加的沉重。他很希望能找到罗虎言语中的破绽,认定此人说的是假话。那反而说明情况并非他所言的那么糟糕。
但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便意味着,进攻河套的大军现在已经被鞑子主力大军围困,白城子被鞑子攻克,断了粮食和补给,他们已经陷入了绝境。
可恶的是,这一切,朝廷居然蒙在鼓里。哪有什么大捷?哪有什么高歌猛进即将收复河套,而是已经陷入了绝境之中,正在等待救援。
按照时间线来看,仇钺在十几天前便抵达了大同府。大同总兵胡祖光如果第一时间上奏朝廷的话,那么朝廷应该在十余日前便已经接到了奏折。然而,朝廷这段时间居然风平浪静,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消息。杨廷和在早朝上还在说,朝廷大军已经推进到黄河南岸的草原上,鞑子正节节败退。
这简直不可思议。
大同镇总兵胡祖光难道没有上奏朝廷求援?又或者是朝廷中有人知道这个消息,但却故意隐瞒?谁敢隐瞒如此重大的军情,至十几万大军的安危于不顾?张延龄不敢想象这件事。
按照罗虎所言,仇钺在大同镇的馆驿遭遇突袭是怎么回事?仇钺让罗虎逃出来,来京城只找自己禀报此事,那说明什么?说明仇钺心里明白,事情出了岔子。说明他知道,朝中有人故意隐瞒求援的消息,所以他才会告诫罗虎来找自己,自己才是他最信任的人。
张延龄脑子里乱纷纷的,从震惊逐渐变得冷静下来。细细的分析这件事的时间线和种种蹊跷之处。
一旦冷静下来,整件事的脉络便慢慢的清晰浮现。一切的种种的不可能,代入到具体的人的身上,以及他们的行事手段和处境上面,那些看似不可思议的事情,便也变得合理了起来。
在穿越大明朝的这十一年的时间里,张延龄其实对一些看似根本不可能发生的,无底线无廉耻的事情看得太多了。许多事情都颠覆了张延龄的三观和认知。你认为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是往往就是赤裸裸的发生在你的眼前。
这便是大明朝,一个让你既爱又恨又无奈的朝代。一个既洋溢着国家大义,民族振兴的激情,但却又会让你对他的许多事情感到无奈和失望,感到无力的时代。
所以,当脉络理顺之后,张延龄反而平静了下来。有些事就是如此,有些人就是如此。为了保住自己,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们什么都敢做。
此次外廷提出的出兵收复河套的计划,从一开始张延龄便洞悉了他们的想法和目的。趁着自己不在京城的空档,他们说服了朱厚照。利用朱厚照这一生都无法改变的好大喜功自以为是的性格特点,给朱厚照画了一张大饼,让朱厚照急于摆脱即位以来的种种乱象和形象的崩塌。
外廷想以收复河套这件开疆拓土的大功劳来平衡自己的地位和权力,来重新获得外廷地位的提升和稳固。这个意图很明显。张延龄担忧的不是他们的这种想法,而是担心贸然出兵一旦失利所带来的严重后果。
但既然从朱厚照到外廷都信心满满,自己阻挠反而被认为是一种自私自利的行为,所以张延龄便也随他们去。说的多了,招致反感。大明朝廷里的事情,也不是自己一个国公所能左右的,自己还远远没到有那种只手遮天的权力的地步。
况且,张延龄也权衡过此次出兵的风险有多大。张延龄认为,进攻河套的计划,即便不会成功,只要大军稳扎稳打,起码不至于招致大败。二十万大军,一步步的推进,占据一城之后,稳固补给,清扫周边,保持后勤畅通,是绝对不会有太大的差错的。
张延龄相信参战的边军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士,当不至于不明白这些道理。
正是出于这种种的考虑,张延龄才没有强力的阻挠这次军事行动。
但谁能想到,现在的局面居然已经崩坏了。很明显,领军的杨一清和朱晖没有做到稳扎稳打。白城子的一万多敌军并没有被歼灭,他们却谎称什么白城子大捷。占据白城子之后,不能够找到消失的鞑子兵马的踪迹,这成为了极大的隐患。
谎称白城子大捷其实倒也没什么,毕竟拿下白城子也算是胜利,那是物资中转和转运的枢纽。但问题是,不清扫周边,消除隐患。轻率的认为危险消除,这是何等草率的行为。这是极度轻敌的表现。
按理说,他们都和鞑子交手多年,应该不至于如此轻敌。鞑子的实力他们应该是清楚的,为何会如此轻率?
张延龄认为,一切的根源都在于这件事本身的目的不纯。如果目的仅仅是收复河套的话,那么显然会注重军事行动,而一切为了这一个目的运作,则不会受到太多的干扰。
但一旦掺杂了政治上的目的,则不同了。比如白城子之战,明明不是一次真正的大捷,就作战本身而言,被敌人从眼皮底下溜走,这其实是一次失败的进攻。
因为政治目的干扰,他们只能谎称大捷。之后,他们也不得不加快速度挥师北上。因为既然白城子之敌既然肃清了,便没有理由大军留在白城子逡巡不前了。这便失去了搜寻敌军踪迹,消除对补给线的威胁的机会了。
撒了第一个谎之后,后面所有的行为便都要为了圆谎而不得不继续撒谎。以至于所有的计划都开始变形,开始变得疯狂而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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