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尔多斯草原,东胜城头。
夜风涤荡着高原,城头上朱晖和杨一清并肩而立,看着城外篝火绵延的鞑子大营。
三天过去了,依旧没有任何援军到来的迹象。朱晖和杨一清都已经明白,再无等到救援的机会了。不过,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三天前,杨一清已经同意了朱晖的建议,决定突围。
与其等死,不如放手一搏,趁着还有几天的粮食,能够让兵士们饱餐几日。
今晚,便是大军突围的日子。小小的东胜城内,黑压压的十三万大军已经全部整队完毕,此刻全部都静静的立在城中。十几万兵马几乎填塞了所有城中的街道。将士们没有喧哗,没有吵闹,都静默的站在泥水之中,宛如一棵棵沉默的树,等待着命令的下达。
更漏之声敲响,已经是三更时分。
朱晖收回了看向远处黑沉沉的草原深处的目光,端起了面前的一杯酒。
杨一清也端起了放在城垛墙头的一杯酒,和朱晖对视,两人都露出了笑容。
“时辰到了。杨大人,我们要动手了。朱某打头阵,先冲破敌军东营。杨大人和中军后续跟进。咱们按照原计划进行突围。”朱晖沉声道。
杨一清微笑点头道:“好,保国公朱公爷,没想到你我二人,原本并不熟悉,甚至之前杨某人对你保国公还有些憎恶。今日居然成了同生共死患难之人。造化弄人,当真难以琢磨。呵呵呵。”
朱晖呵呵笑道:“是啊,你们外廷文官清高,看不起我们这些勋戚之家的人,本人也不怪你。但面对外敌,咱们都是大明臣子,自然是要同患难共生死,绝不能示弱。哪怕是战死沙场,也不能辱没了我大明的尊严。”
杨一清点头道:“正是这个话。护国公,这一次,你我若能突围成功,便也罢了。如果我杨一清死在这里,你若是突围出去了的话,烦请你去告诉我的老母亲和我的妻女一声,便说我杨一清没有辱没我杨家门楣,是为了大明而战死沙场。让他们不要悲伤。好好的过日子。让我妻陈氏好好照顾我老母,为她老人家养老送终替我尽孝道。”
朱晖缓缓点头,笑道:“放心,杨大人,如果我没死,你老母我接入府中赡养。我是不用担心的,我死了,我家中六个儿子,都已成年,自能撑起门楣。”
杨一清呵呵笑道:“好。真是羡慕保国公,可惜我膝下无子。不过也无所谓。我这个人还是看得开的。来,干了这杯,我在城头擂鼓,为你助威。”
“好。”朱晖举起酒杯,两人一饮而尽,互相亮了亮杯底,同声大笑。
朱晖将酒杯丢在地上摔得粉碎。一甩披风,转身对身边十几名将领喝道:“各位兄弟,随我冲营拔寨,突出重围。”
东城门内广场上,朱晖策马立于城门之后,他的身后是集结的三千五百名骑兵。这是大军之中全部的骑兵了。他们将是第一波冲向敌营的敢死队。朱晖要亲自率领这第一波的骑兵为后面的步兵开道。
城门缓缓开启,草原上的夜风猛吹进来,吹得朱晖须发飘扬,披风猎猎作响。城门之外,一片黑暗。远处数里之外,篝火闪烁,那里便是鞑子的东营。
“诸位将士。能否冲出重围,能否活着回到大明,便看今夜。便是冲不出去,血洒疆场,那也是我们的宿命,我们的光荣。将士们,我大明和鞑子不共戴天,跟着我,杀出一条血路,杀出这里。我大明,天下无敌!”
朱晖的嗓音在黑暗之中回荡,撕心裂肺。黑暗中,无数的声音发出怒吼,声震草原,直冲云霄。
“我大明,天下无敌!”
“我大明,天下无敌!”
“……”
朱晖催动马匹,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杀!”
战马冲出,马蹄踏起污泥,直冲向城门之外。他的身后,骑兵们催马跟上,如洪流一般从城门涌出,然后迅速展开队形,顺着城外斜坡往下,朝着前方鞑子的东营冲锋而去。
城头上,杨一清来到竖起的一面巨大的战鼓面前,接过鼓槌,敲击起来。
咚咚咚的鼓声震慑耳鼓,穿透黑暗,响彻城墙上下。黑压压的明军士兵的洪流从城门涌出,跟随骑兵身后朝着鞑子营中呐喊着狂奔而去。
一场惨烈的突围战就此拉开序幕。
鞑子营地之中,很快便骚动了起来。示警的号角呜呜吹响,帐篷里的鞑子士兵飞快的起身。片刻之后,整个营地里人喊马嘶,一片沸腾。
朱晖率领的三千五百骑兵如狂风一般冲过开阔的旷野草原,用了不到盏茶时间便抵近了鞑子营地外围。鞑子的一部分骑兵已经冲出营地,前来接战。双方在黑暗的营前草原上猛的冲撞到一起,发出巨大的令人惊悚的响声。人马相撞,筋断骨折,刀光枪影,眼花缭乱。飞溅的血肉,沉闷的重击,濒死的惨叫,战马的悲鸣,只在一瞬间便响彻荒原之上。这里也在一瞬间成为了血肉飞溅的地狱战场。
朱晖手持一柄长刀,冲锋在前。虽然他已经年过半百,但是他的武技却没有落下。少年时随父征战边镇,弘治十三年率军于西套击溃火筛部小王子而名声大噪,能被授予国公,自非泛泛之辈。所以才被任命为宣府总兵,镇守京城以北的要冲边镇宣府镇,也也是他能力的体现。
朱晖和他的亲卫骑兵冲在队伍最前面,鞑子骑兵被他连杀十余人,勇不可当。在朱晖的激励之下,明军骑兵也是个个奋勇,势如破竹。
但是朱晖心里明白,这是一次突然的袭击,鞑子还没有组织起兵马来。鞑子营中还在混乱之中,冲出来作战的鞑子兵马不足两千人。东营鞑子数万,很快便会全部投入作战之中。
而且,东南北三处的鞑子很快便会全部出动。所以骑兵必须迅速冲入营中,后续步兵便可免受包夹冲击之危,可以和鞑子骑兵短兵相接。
城头的鼓声隆隆作响,杨一清满头大汗的敲击着大鼓,看着下方明军的洪流铺满战场,冲向敌营。看着远处敌营前方喊杀之声连天。杨一清有一种身在梦中的感觉。
他本一介书生,这么多年来,却辗转西北之地,以文官领军戍边。多年来,兵法研读了不少,但自己知道,其实自己不是这块料。可是命运让他走到了今天,十几万大军被迫突围,他知道这是被迫无奈的进攻,结果未必如愿。但是,这很显然是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时刻。无论是生是死,都是他这一生最为辉煌的时刻。
“杨大人,中军已经出城。我们也该杀出去了。”宁夏游击将军彭越大声禀报道。
杨一清放下了鼓槌,点头道:“好。咱们杀过去。”
……
朱晖完成了他的任务,三千五百骑兵硬生生的在敌军营前顶住了一炷香的时间。在敌营两侧数千骑兵合围绞杀之下剩下了不足千余人的时候,后续潮水般的步兵冲锋而至。
明军数量太多,又是一下子涌来,很快,鞑子骑兵便尝到了被步兵缠住的苦头。明军们将鞑子骑兵困在其中,蚕食绞杀。虽然是以二换一,甚至三换一的伤亡比例取得杀敌的效果,但是鞑子东营整顿完毕出战的近六千名骑兵很快便被冲散,被绞杀上千。
大量步兵的涌入,逼迫鞑子骑兵不得不撤退以避让锋芒。这样,前方朱晖率领的千余名骑兵也得以脱困。
浑身浴血的朱晖已经受了伤,他的后心被敌军一名将领偷袭,被狼牙棒重重的砸了一下。虽然他回手一刀结果了偷袭的鞑子将领,但是这一下也够他受的。
虽然穿着盔甲,而且保国公的盔甲是明光铠,是防护能力极强的贵重盔甲。但是可防砍刺,却难防重击。对方一狼牙棒砸的朱晖内俯震荡,当时嘴巴里便喷出了血。若不是这盔甲,那臂力强大的鞑子的一棒子,能将着普通盔甲的士兵直接打死。
但是虽然受了伤,战斗其实才刚刚开始。马步兵汇合之后的任务是继续往前推进,继续往敌军营地推进。
朱晖大声下令和催促之下,明军不顾一切的往前冲。踏破了敌军前营,冲进了敌军营地核心。无数双脚踩踏着地面,形成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一直冲出了数里宽的鞑子东营。
当兵马穿破敌营,面对毫无阻碍的沉沉荒野的时候,许多明军士兵都高兴的欢呼起来。他们绝对没有想到,今晚的突围居然如此顺利的便冲破了敌营,冲开了缺口。鞑子没有想象的那么彪悍,原来他们也有害怕撤离的时候,也有被步兵追着杀的时候。
东南方向,黑夜苍茫,但是明军将士们知道,只要继续往东南冲锋,便是大明边镇的方向,便是生路所在。此刻他们信心倍增。因为他们感觉到鞑子的畏惧和胆怯。这些鞑子居然到最后纷纷逃往营地两侧,根本不敢正面接战。
然而,欢呼着的许多将士们不知道的是,这他们的噩梦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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