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树枯天灰,满目皆是一片萧索。
杨府比陈府大的多,从二门入来,就能感觉到不一样,庭院深深,树木林立,若在夏日,必然是郁郁葱葱的一大片园林美景。
中进的三层正楼,气势恢弘,最高一层名为‘摘星’,是老侯爷的书房重地,平素是不许任何人登楼的。
二层亦是老侯爷私阁,没他允许谁都不能上去的。
一层便是‘寿喜堂’,一般是在这里接待重要贵客,又或府上有重大的事阖家上下齐聚于此商议,老侯爷若在府中,平日便在这里。
而东西两厢的侧楼都是二层阁楼,同样相当的气派不俗。
这还只是中进院,整个杨府是五大进,长子一家在东路院,次子一家在西路院,三子一家住南路院,四子一家住北路院,若有外戚就安置在‘后路院’,比如已逝大闺女的独生女祈月茹。
近日‘吏部’可能要放一批京官就州历练积厚资历,而老侯爷大女婿祈仲林就是其中之一,他如今是户部度支‘郎中’,也是正五品,这次放出去肯定要升从四品了,一任‘上州刺史’是跑不了的。
但去哪个‘上州’就不好讲了,若扔到江南那边也是个麻烦呢。
祈仲林就是愁这个事,所以今日正好过府来找几个大舅子们商议,实则是要把事传给老侯爷耳朵里,让老侯爷动用人脉解决一下,最后是留在江北,不去江南那边。
赶上今儿侯爷二姑娘来‘辞行’这事,二女婿陈叔平被弹劾降职发落到了极东的澜州一事已传遍朝野,就这两日肯定就要离京的。
论年龄的话,陈叔平这个二女婿比祈仲林这个大女婿还要大,当然他娶武陵侯二小姐时都快三十了,人家二小姐才十五,而那时大小姐才出阁不足两年,也是十五出的阁,娶她的祈仲林是二十出头。
祈家也名不见经传,小门小户的,但祈仲林当年中的三甲头一名,正儿八经的状元,赐进士及第、御马夸街时却直接就被‘武陵侯’抢进侯府和大小姐成了亲。
只是祈仲林为人忠厚,性情淡泊,亦为争欲,所以这些年下来循规蹈矩的走下来,还只是个五品郎中官。
于仕宦一途上讲,祈仲林官运并不亨通,和二女婿陈叔平不能比,主要是陈叔平是真贪,他胆子要比祈仲林大的多,脑子也更灵活。
象庞太师这种被无数清流骂的‘大奸相’,祈仲林会避而远之,这就是他有个‘武陵侯’的岳丈给撑着,谁都要给几分薄面,不然以祈仲林的忠厚不擅谄媚,根本不可能升到正五品的郎中。
寿喜堂中,人多气旺,也就显得不冷了。
老侯爷端杯喝了口茶,对老太太微微摇了下头,平声道:“你呀,还是小觑了那混孙,他是混赖一些,可敢去武选校场参考,哪怕被打成重伤抬了回去,都不知比你这些孙子们强多少……”
杨侯的孙子们,虽有两个习武的,也都是随便练练充门面,为讨老侯爷的另眼看待吧,可实际上什么都不是,其它的都说跟他们爹爹一样弃武从文,毕竟承平盛世,习武无用武之地啊,肯定习文走科考路子。
但是这些年下来,一个个习的不知是哪门的文,连个举人都没考回来,都用这法子糊弄老侯爷呢,私底下驾鹰走狗,纵情声色,每日里喝的五迷六道的连他们自己都不认识。
你要说哪个红楼有个叫什么名头牌,他们倒能如数家珍般的道来。
第二代已经废了,第三代至今为止,老侯爷没瞧见哪个有望撑起杨氏的门楣,他都有点心灰意冷了。
再说老侯爷四个儿子,大半辈子人了都,一个个脸都不要了,居然没一个过了六品的官,一个比一个腌臜,还自以为多了不起呢?
此时,老侯爷一句话,让堂内温度骤降,孙字辈的七八孙少爷们都面红耳赤的,要是能有个缝儿让他们钻进去,那是绝不介意的。
五六个孙小姐们也纷纷垂落螓首,为兄长们感觉羞愧。
老太太脸上勉强挤出笑容,“儿孙自有儿孙福吧,侯爷都这岁数了还能替他们操心到哪儿?他们日后的日子还长,讲不准哪个乖孙就给侯爷惊喜了也讲不准……”
“惊喜?”
老侯爷摇头失笑,“快省省心吧,”
这个话题,他是不想谈下去了,一整脸容,环视子孙们,“你们眼里那只‘净街虎’陈鸿吉,都打了你们的眼,他表面上纨绔混赖,实则是个有能为的,他象他老子,人,精明着呐,陈家日后未必就风光不起来,至少比你们强……”
“父亲,”
大儿子杨雄是撑不下去了,躬了躬身发言,“二妹婿如今被弹劾降职踢去了极东澜州,以后怎能再启用?若不是有我杨家的面子,儿怕他会被一撸到底,都可能发配去边境牧场养牲口吧?”
他实在不愤老侯爷说他们不如陈氏父子,那两个腌臜奸佞有什么?这不皇天有眼,把那小腌臜的老子给贬了吗?
言下之意就是,人家朝廷若不是看‘武陵侯’的面子,陈叔平仅仅是降级吗?必然一撸到底,发配边境牧场去捡马粪为生。
“难怪你至今还是个从六品的屁官,你是真没脑子……”老侯爷以手点指长子,但说到这还是收了声儿,毕竟长子也五十多了,当着阖府老少的面如此训斥他有些不妥。
果然,大房杨雄的脸顿时有若猪肝般涨红。
从六品的屁官,还没脑子……爹啊,我升不上去,还不是你不帮我走走人脉吗?还不是你压着吗?怪我啊?
杨雄那小眼神儿要多幽怨就有多幽怨。
基它兄弟三个也差不多,他们自然不如老大,老二是正七品,老三是从七品屁官,老四还有惨,只是八品芝麻屁官。
连老太太都扁嘴,但她不可能在这种场合说老侯爷什么的。
老侯爷懒得理长子的抱怨,看见老太太扁嘴,他又忍不住失笑。
“怎么呢?侯爷。”
老太太问了。
所有人的目光又都汇聚到老侯爷脸上。
在他们心目中,老侯爷就是杨家的神,绝对的主心骨。
“官小,事小,他们有多大能为,他们自己都可能不清楚,但我是他们老子爹,我心里能没数啊?四公一侯,那四公的八只眼都盯着老杨家呢,你们但凡行差踏错一步试试?我今儿还告诉你们,官小是你们的福,大点,你们兜得住吗?陈家小儿鸿吉才出来几日?他就把青天司搅了个地覆天翻,从‘提刑案’提举刘振堂,到青天司镇抚罗柄忠,又跑去‘东凉侯’府开晁氏的棺验尸,就这些事你们自认能做到?敢做?不是我当爹的小觑你们,你四个加一块都比不了你们外甥陈鸿吉,”
这话味儿重了些。
但满堂宣寂静无声,一双双眼盯着老侯爷,一个个脑子里在琢磨陈家小儿的胆魄,还真是,那小王八旦有一套呢。
七八个孙子面面相觑,五六个孙小姐大眼瞪小眼,只有外孙女祈月茹美眸为之一亮。
不意,我表兄鸿吉哥哥如此能为?
听了老侯爷这一席话,坐在杨氏四子后面的大女婿祈仲林脸上有了丝明悟的神色。
“甫秋,可是想到了什么?”
祈仲林,字甫秋。
他赶紧起身躬行一礼,答道:“闻泰山大人这番话,小婿颇有些领悟,胜似多读十年书啊……”
谁说老实人就不懂拍马屁?主要看是拍谁的了。
拍岳父老子的马屁不丢人。
而杨氏四房儿子一个个脸上露出了嫌弃之色,妹婿你过了啊。
“你今日过府也是知道二姑娘要回来辞行?”
“并不知,小婿是,恰逢其会……”
祈仲林不敢说自己来做什么的。
但三房杨义开口道:“父亲,妹婿近日也要外放,吏部精选出一批京官,放州历练,少不得他一个从四品的上州刺史吧?只是妹婿担心怕被放到江南那边去……听闻江南那边闹贼闹匪的有点乱啊,”
哦,原来如此,大女婿是来求助的。
老侯爷眉锋一蹙,“老夫讲个实话,朝堂上文官那些腌臜事,武勋还真插不上话,本朝文不涉兵、武不干政,你们都是知道的,尤其涉及到州刺史一级的官员任命,那是枢政院的相公们才能拍板的事,四公一侯便是有能力去说一句话,但也不会开这个口的,就如同宰执们不会参言‘军机阁’的事是一般道理……”
“呃,父亲,那妹婿若被扔到江南去岂不凶险?”老三杨义又道。
果然,堂中人都是一愣。
连老太太都叹口气道:“哎哟,我可怜的茹儿呀,你早早就把亲娘没了,你老子要再出点啥事,可叫我老太太怎么个好?”
她招手把祈月茹叫过去,抓着外孙女的手就开始抹眼泪了。
老太太极喜欢大女婿的儒雅忠厚,自大闺女去了这些年,不少人劝他再娶一房正室,祈仲林都坚决不应,身边就有两个妾室,也是不准备扶正的。
实际上,一家人都明白,老太太是用这种方式向侯爷开口求情呢。
她知道自己丈夫‘武陵侯’肯定是有办法的,只是不轻易松口吧,可她真是不想让外孙女再失去了她父亲。
老太太这一表态,老侯爷知道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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