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道玄似是借事教人,其实,这话也是在赞汪永庆。
钦使大人的谆谆教益,其属下的诚恳受教,倒是叫汪氏三个人有些眼目一新。
这样的官,他们以前没见过,他们见的都是官面上的,一个个拿腔捏调,大摆官威的瞪眼睛或大嗓门,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握着生杀大权。
汪静涵美眸中的少年权贵形象正在悄悄发生转变,她自己都不知道心中生了变。
偏在这时,九尺雄夫石刻雕塑般的张东泰突然出声了。
“大人,你太偏心了,三番五次教益他们,却不训教俺几句。”
呃,这画风?汪氏父子女三个都懵了。
陈道玄也哭笑不得,以后点指他笑骂道:“你这个憨货,还有自个儿寻骂的啊?”
下首的刘三坤也差点没憋住笑,这个张猛夫,这你都吃醋啊?
就听张东泰分说道:“大人有所不知,你骂过他们,他们都长进了,俺张东泰也想长进长进啊,赶紧的,大人,快训俺老张几句吧,过个三五日,俺老张长进给大人也看看,不好叫他们把好事都抢了去。”
真以为我憨啊?我心里头清楚着呢,快快快,训训俺。
陈道玄也是首次露出恍然之色,竟微微颔首,“生阳啊,是本使疏忽你了,以后隔三岔五必也训你这憨货。”
“谢大人恩遇,张生阳恭聆大人钧训。”
张东泰大喜,抱戟躬身施礼,声沉如雷,震的衙堂似有灰尘落下。
就没见过这种奇怪的上官与属下,汪氏三个真懵了。
“生阳你一身武勇,冠绝当世,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如同探囊取物,本使亦信,但为将者,只具武勇仍不足以领军,行军对阵拼的不仅仅是士气武勇,更兼智谋、兵略、军谋、未虑胜而先虑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别拿你不识字来当借口,去学嘛,没那难的,一日记一个字你还记不住?我泱泱华夏虽有数干年文明沉淀,但至本朝,汉字统共也就两干来个,你不用都认全了,识得七八百一干来个,说不定就考个秀才呢。”
“啊?不成不成,俺都认全了怕也考不中‘秀才’,俺也不想当秀才,真的。”
“哈哈哈……”
陈林道玄不由大笑起来,让这憨货一凑趣儿,把敲打汪氏的氛围都淡化了。
就听陈道玄又道:“本使也是这般想的,你若能考中秀才,母猪都能上了树吧?”
噗。
刘三坤第一个没憋住笑喷。
汪永庆也是哭笑不得,汪应和妹妹汪静涵拼命憋着笑,都不敢抬头。
张东泰憨憨一笑,“大人,为了不让母猪上树乱了世道,俺就不考秀才了。”
噗噗。
这回是真憋不住了,汪氏兄妹俩没笑的眼泪溢出来。
老汪虽心情沉重,也吭哧吭哧笑喷掉。
陈道玄大笑几声才收住道:“识文断字对你这个憨货凑效甚慢,本使还得训教你几句,为将者,更不可不知兵,这个知兵是要你体恤兵情,关怀士兵、爱兵如子,军中最怕的是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又如何能指若臂使?为将者,要经常与自己的兵在一个锅里搅勺子……”
话至此处,汪氏三个脸色变了,敢这样做的将军们怕都活不成了吧?
来不说本朝,就是前几朝哪个军中大将敢这样做?都给搁棺材里做了‘古人’吧。
大约就张东泰对此没有清醒认识。
刘三坤脸色都变了,他不得不上前一步开口进言,“大人,前几朝不论,便是本朝也严禁将兵如此,兵变之祸,皇袍加身,实乃军中大忌啊。”
他还以为陈纨绔不懂这些,这不让汪氏三人听去了,成了笑话啊?
可实际上,陈道玄压根就不怕他们听了去。
“光才啊,此言差矣,裹挟大势成事者最终亦败于此,何也?他怕将兵互知,那从建国之始,便注定了亡廷之祸,把大头兵都当傻子哄骗,别人也能啊,你盯一时,还能盯一世?所以历朝开国皆贤明,后继全腌臜,开国时兵锋鼎盛,往后是一朝不如一朝,前两三朝皆以文驭武,甚至腌臜宦官权奸当道,结果本朝太祖兵临城下时,腌臜文官献京而降,哪一个还念君臣情份?本朝虽说做的好一些,文不涉军、武不涉政,但依旧是文贵武贱,一个个除了贪赃枉法、中饱私囊、收刮民财、欺压良善,还做什么了?好多有力难施者的心态就是,我观他起高楼,我观他楼崩塌,我家于本朝富贵,改了朝换了代仍富贵,朝朝皆如此腌臜,有甚么好担心的,永公,你说是吧?”
“……”
汪永庆真坐不住了。
最后几句就是指自己呢?尤其末了一句,简直就是诛心之问。
噗嗵。
汪永庆给跪了,原来陈钦使在这左一弯子右一弯子的绕,把他给绕进去了?
汪应与妹妹静涵也忙跟着父亲跪下,亦听出这诛心之问有多狠。
父三个一起的冷汗夹背的渗。
“钦使大人,汪氏虽为一介商人,但亦有拳拳忠君爱国之心,望大人明鉴。”
“哼,”
陈道玄冷哼一声站了起来,踱步至他们近前,淡淡冷声道:“私银高利,坑害了多少百姓生民?你心里真没数吗?利滚利,使多少百姓流利失所,你心中还没数?你是不是以为在江陵设几个粥棚就能掩耳盗铃欺瞒世人?过往神明几何,你以为你瞒了谁?你当真不怕天雷聚顶,轰塌你汪氏祖祠?这就是你汪氏的拳拳爱国忠君之心吗?”
“……”
砰砰砰,只剩下了磕头声。
“汪永庆,你就答本使一句。”
“草、草民恭聆。”
“你汪氏印发的银票几何?银庄又存几何现银?若本金现银与银票宝钞比例能达到十比一,本使不治你汪氏之罪,说说看……”
“……”
汪永庆心中最后一丝幻想在这句话中破灭了,原来,这位少年权贵真知银庄内幕?
砰!
砰!砰!
除了磕头,他答不上一句话,脑门都磕出血了。
“你三个都抬起头来。”
陈道玄负手而立,冷酷的有如地狱死神。
汪永庆颤巍巍抬起头,两个子女也惊骇欲绝的抬起头,先前一刻的失笑似在前世。
“本使在这敬告你一句,你只有两条路可走,一,与本使合作,从孟州银司做起,一步步赎你汪氏前罪,这是本使给你汪氏的机会;二,今日离开这里,你便放舟回去江陵,汪氏自己起势也罢,联络江湖‘天魔教’一块起事亦可,除了造反自立,本使这个东巡钦差代表朝廷饶你不得,三大银号,个个当诛,以银票宝钞不计数额的无限印发换尽世间金银,动摇国之根本,夷九族亦不足惜,当然,你还可以与鼎源商号沆瀣一气去拥戴‘唐王’,同‘龙虎天师道’一起助其皇袍加身,本使要看看你们这群腌臜能不能笑到最后?不过本使也须提醒你一句,银祸之害,别人未必看的够深,但是唐王和龙虎真人一定够深,你汪氏可能是从龙之臣,但日后未必能做唐王的元勋贵爵,有句话这般讲的,你记下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那时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去享受的事真未必轮得到你汪氏,去吧,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江陵汪氏该何去何从,当族长的亦须慎重决选,一步踏错,可能是万丈深渊,知道为什么同你讲这些?就因为你攥着动摇国本的三大银号之一,本使怎不去寻别人啊?他们不够那个资格……”
你汪氏够资格了,只是,够的是被夷九族的资格。
“……”
汪永庆在一瞬间,似乎老了十年一般。
他做梦也没想到,意气风发放舟下孟州,是把自己这块肥肉送到了砧板上。
“光才。”
“卑职在,请大人吩咐。”
听到刘三坤的冷硬声腔,汪氏三个都吓坏了。
“替本使送送客,盯着他们一日,明日晨起未给本使回应,送他们出孟州……”
“诺。”
刘三坤应命,“三位,请吧。”
出了州衙的汪永庆再无来时的雍容富贵了,虽拭去了脑门子上的血,仍青乌一片。
坐入他的车辇之内,才感觉自己浑身几乎被汗浸透。
出来这几步路给冷风一吹,内裳都是冰寒的。
实际上,汪永庆最冷的是心。
回到庆记孟州分号的别院,汪永庆就病倒了,汪应忙叫王隆请孟州名医来治。
汪永庆的病一来是惊的,二来是出汗太多,冷风一吹,冰寒入体所致,倒不是什么大问题,午时,用过朗中的方子,又捂出一身大汗,将寒气排尽,就好了许多。
但是,老汪乌青的脑门和明显的伤痕,也把分号东家王隆给吓的不轻。
“主家,这这这到底是……”
“你先下去吧,后晌再来,老夫要细细琢磨一番。”
“呃,也好,”
王隆只好退走,心里却也是惊震难掩,他想不到汪永庆这样的人物都磕头磕破了?
这位就是去了唐州见‘唐王’都会受到极隆重的礼遇,为何在钦使陈道玄这里受如此腌臜之气?
庆记在江南是什么势?别人不知,王隆是清楚的,这至于吗这?
他都替汪永庆想不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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