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源将问题抄录在了试卷上,便转身回到了院子里,准备开始答题。
与其他的学院不一样,赵源只需要将试卷在规定时间内交给陈澧即可,不需要在旁人的监督下做题。
回到院子的时候,赵源却没有发现高从哲的身影,也没有过多在意,径自将卷子铺在了桌案上,取来了一块方形小徽墨以及一方歙砚,还有一支名家手制的狼毫笔,搁在了一旁的笔架,取来一点清水倒进砚台,便一边磨墨一边思考着破题的方向。
待歙砚里已经聚成一团墨后,赵源脑海中的思路便已然清晰。
“制策又以询考始于唐虞,后代考课不必相同,而欲得乎实心任事之效。”
“《尚书大传》,谓积至善于明,五福以类升,故陟之;积不善至于幽,六极以类降,故黜之。九载而三考者,则天数也。《周官》六计以廉为本,然饬簋、杜苞苴,稍知自爱者尤为之;惟责其操守,即察其才能。故正己率下,尤贵有鉴别群伦之识焉。”
“夫位事惟能,良臣所以报最;而因材器使,佐理所以的人。《汉书》言综核名实,故吏称其职。夫综核非刻绳之谓也。苟拘其迹而不察其宜,则催科政拙、考下阳城;官无异称,殿书易千,又何以博选群材、使材员之鉴别无差,斯于臻上理乎?”
什么意思呢?
赵源认为考核政绩是必须要做的事情,既对官员的操守严格要求,也要考察他们的才能,这样才能担当大任,尤其是需要自己以身作则,方能拥有鉴别他人的能力。
此外,赵源还进一步提出,考核政绩绝不是刻板的照章办事,而需要根据对方的具体表现来判断,否则就会重演唐朝道州刺史阳城的故事。
这里赵源使用了一个典故,所谓‘催科政拙、考下阳城’,指唐德宗时道州刺史阳城,他担任道州刺史期间爱民如子,罢黜奴贡,后来因为不忍收苛税而挂印辞职。
赵源洋洋洒洒写完了整篇文章,通读一遍后发觉并无问题,便将考卷起来,前往陈澧住处交卷。
进了陈澧的院子后,只见这位学长正在喂鸡,手里握着一点小米,脸上露出几分笑容,见有人走进来,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
“怎么着,来交卷?”
赵源双手递出了手中的试卷,恭敬道:“请学长批阅。”
陈澧放下了手中的小米,没有第一时间去接赵源手中的试卷,而是进屋里洗了一把手,用抹布擦干净后,这才接过来仔细看了一番。
“不错,看来这段时间没有荒废了学业。”
陈澧点了点头,示意赵源跟他一同坐在树下。
待赵源坐下后,陈澧也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一把大茶壶和两只粗粝的茶碗,各自倒上了一碗茶水。
“前些日子从山民那收的山茶,初见不觉奇妙,喝多了以后才慢慢尝到那股子香气。当然,这茶应该比不上你在家里喝的好茶。”
赵源也丝毫不客气,他端起茶碗便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笑道:“细品慢酌这种事我干不来,还是牛饮适合我。”
“这茶正适合牛饮。”
陈澧也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继续道:“看你这些日子的举动,行如风雷,针砭时弊,所思所见具为不凡,让你做这些文章算是委屈了你——想必你也不会甘心潜心治学,将来势必要在庙堂上做一番大事。”
赵源没有想到陈澧对他的评价这么高,也不愿意再隐藏自己,便坦诚道:“学生心中确有一方天地,想有一些作为。”
陈澧放下了茶碗,认真道:“我虽然不懂子平术,可看人也有自己的一套,你与旁人最大的不同,不在于你做的那些事情,而是你的眼中没有敬畏,对一切都没有敬畏……将来你若是走上朝堂,怕是会惹起祸事。”
赵源顿时一愣,瞬间就明白了陈澧言语中的潜台词。
的确,陈澧所言几乎指出了赵源身上的最大破绽——因为他本质上是一个现代人。
千万不要小看这一点区别,因为一个正常的现代人,在经历了完全不同于这个时代教育的塑造下,可谓是真正达到了‘无君无父,目无纲常’的境界,很多放在后世看上去稀松平常的举动,放在这个社会环境下,就会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尽管赵源已经在努力适应这个时代,也在努力地努力地隐藏自己,但是他眼神中透露出来的东西,是这个时代大部分人所不具备的,它叫平等,叫自由,如同锥入囊中,最终都会表露出来。
一想到这里,赵源几乎要倒吸一口冷气。
由于之前他见到的更多是外国人,这种差异还表现得不够激烈,可眼下却很轻易就被陈澧看出,这也就意味着如果将来通过科举进入朝廷视野,那就更难隐藏住了。
所幸的是,陈澧最终还是提醒他了。
“谢学长提醒。”
陈澧摆了摆手,道:“秀山,你身负奇才,而且这些才华绝不是读书就能读出来的,我不知道你从何处所学,但是我也知道,你这一身的才能被世事圈在了一个圈里,没有腾挪的空间,这对你而言未必是好事啊。”
赵源深深吐出一口气,幽声道:“学生心中始终存着一份改变世事的想法,未尝不能与天公试比高……”
陈澧意味深长地盯着赵源,道:“你想改变世事,那你知道何为世事?”
“世事如棋盘,人心如棋子。”
赵源感慨道:“如今的大清天下,以孔孟之道迷惑人心,以科举取士网罗人才,即便有雄心壮志之辈,也会将岁月耗磨在科场之上,皓首穷经,最终一事无成。”
陈澧微微叹了一口气,却是沉默不言。
想当年,他陈澧何尝不是天纵之才,十三岁便应童子试,十六岁考中县学,二十一岁便高中举人,世人将他与顺德县卢同伯、南海县桂文耀、同邑杨荣绪并称‘四俊’。
那个同邑杨荣绪,同样也是赵源在学海堂的至交好友。
然而,命运却在这个时候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在接下来的十几年时间连续六应会试不中,吃尽了苦头,也让他最终歇了心思,开始安心教书育人。
赵源站起身来,低声道:“学生要走的这一条路,绝不是被世事枷着的唯一道路……学长,将来你便会明白我。”
陈澧点了点头,他举起手中的茶碗。
“你若是能为天下人开辟出一条新路来,我当为你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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