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七年开春,位于广州城内一处唤作江南春的酒楼中,里面传来的杯觥交错声不绝于耳,隐隐约约尚能听到女子唱曲之声。
一名身着裘皮绸袄的中年人迈步走进了酒楼中,此人面相端正白净,手上则套着一只大大的玉扳指,看着倒有些像北面来的豪客。
“这位爷,您请!”
一名小二热情地迎了上来,脸上笑得跟开了花一般。
中年人瞥了一眼小二,沉声道:“我是来找徐先生的。”
“哎,您请上楼。”
中年人一言不发,跟着小二便从木质楼梯走上了三楼,此时已经听不太清楚楼下的吵闹声,抬起头更能欣赏一览无余的江面,倒也有几分好景色。
江南春三楼的亭子中,此时正端坐着一名老者,正是当今广州巡抚徐广缙。
等到小二离去后,中年人上前行礼道:“下官粤海关监督彭春,见过徐大人。”
徐广缙轻轻一笑,道:“寿吾兄初到广州,本应该好生款待一番,只是本官尚有一些事情需要跟寿吾兄沟通,故而今日单独请寿吾兄前来赴宴。你我二人今日只是私下相交,倒也不必过于客气。”
听到这番话,彭春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并没有过于拘束,当即直接坐了下来。
说到底,他的职务相当特殊,并没有像寻常广州官员那般惧怕徐广缙。
粤海关监督属于粤海关的主官,表面上直属于户部管辖,主要职责是掌征纳洋船、夷船及沿海贸捕船通关税,但实际上通常这个职位还有一个差事,那就是兼充内务府买办,为皇室进购人参、东珠、玉石等物,因此属于一个大大的美差,历年来只有内务府包衣奴仆来负责这些买卖。
正因为如此,粤海关监督身份十分特殊,一般只由旗人担任,拥有直接密奏权,具备一定的钦差色彩,可以看成是皇帝安排在广东的耳目,跟江南织造有些类似,而在广州的官员排序中,粤海关监督的地位只在总督、巡抚、提督、学政之下,而在布政使、按察使之上。
彭春便是汉军正黄旗出身,过去一直在内务处当差,如今才调来广州担任粤海关监督。
徐广缙轻声道:“寿吾兄,你这一路前来广州,应该也看到了不少东西吧。”
彭春微微沉默,他当即开口道:“仲升兄所言,莫非是那些船只?”
就在今日彭春进城之际,刚好看到了广州联合商行的大批船只载着货物前往香港以及新加坡,船帆升起时遮云蔽日,却不知究竟有多少艘船。
徐广缙点了点头,当即便将先前英国商人在广东生事,最终由汇丰行平息等事件告知了彭春,最终才缓缓开口道:“商人能有如此权势,绝非大清国之福。”
彭春微微一笑,道:“按理说此事正应在仲升兄身上,抄家灭族,不过遣一二差役便是。”
什么狗屁商人?在大清国,那就是任人揉捏的面团。
徐广缙却缓缓摇了摇头,他沉吟了一番,决定吐出一些实底来,“汇丰行的背后并没有那么简单,恐怕跟那位勾连不浅,去年前来暗查的钦差曾国藩也最终碰了一鼻子灰,不得不停止调查回去交差.......”
听到这里,彭春的脸上露出几分深思。
徐广缙继续道:“若是只有那位倒也罢了,就怕上面担心跟英夷再次发生纠纷,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既然这么棘手,我这个粤海关监督又能做得了什么?”
彭春脸上浮现出一丝狐疑之色。
徐广缙笑道:“有些事情从我的角度不能做,但是不代表寿吾兄不能做.......如今汇丰行已经联合广东大部分行商,成立了一个所谓的广东联合商行,倒也造成了些许影响,以我之见,与其直接对汇丰行下手,倒不如先从广东联合商行着眼。”
彭春没有表态,但是他心中却暗表赞同,他不仅仅只是粤海关监督,同时也肩负着内务府的差事,为当今圣上搞钱这桩事,任谁也阻拦不得。
此外,对广东联合商行出手,也不会引起英国人的反对。
彭春仔细思考了一番,觉得并没有问题,才开口道:“仲升兄,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徐广缙深深叹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一丝复杂之色,道:“自从鸦片战争一役后,英国人已经开始肆无忌惮往广东输送鸦片,他们更是屡屡在广东生事,意图打开广东国门,届时汇丰行势必为英夷前驱,岂能容忍?更何况,一介商人左右逢源,巴结督抚,却又不喜好奢华,想来定有狼子野心......”
这话就说到了彭春的心坎里,点头道:“没错,这些商贾有了钱就想要权,他们想方设法地找朝廷要好处,却不思回报朝廷,是该治上一治!”
......
与此同时,两广总督衙门内,一名身着长袍头戴斗笠的中年人通过后门进了府邸,很快便在张禧偕的引领下一路进了书房。
见到此人走了进来,正坐在书房内的耆英摆了摆手,示意张禧偕先出去。
等到张禧偕出去后,中年人这才摘下了自己的斗笠,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小册子,恭敬地递给了耆英。
耆英接过册子仔细看去,很快便紧皱眉头,过了好一会才轻声道:“这些消息可曾属实?”
中年人点了点头,道:“回禀督宪大人,此事小人已经通过香港的几个秘密渠道得知,确实有一个叫赵源的带着人占领了婆罗洲的兰芳,并自立为都督府。”
“自立为都督?这个‘赵源’可是广东人?”
耆英至今都有些不敢相信,一个区区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凭什么能夺下南洋一地?
中年人犹豫道:“是否为同一人,小人确实不知。”
耆英点了点头,沉声道:“此事绝不可再让第三人知道,还有让他们继续在香港搜罗消息,最好能找机会画下那个‘赵源’的画像。”
“是,督宪大人。”
耆英眉头依然紧皱,只觉得头疼无比,倘若不是一人倒还好,可要真是一个人,那岂不是说明他耆英一直在勾结一个对大清别有用心之人?
尽管朝廷对南洋之地不太关心,对于所谓的兰芳之主也不看在眼里,可是这种事情一旦曝光出来,那么对于耆英的仕途肯定会受到影响......
因此,即便耆英已经得知了赵源有叛逆的嫌疑,却不敢贸然动手,一旦真的暴露出来,到时候他也摆脱不了干系.......而且这个赵源身后还有英国人,真要动手了说不定还会成为英夷进攻的借口。
对于耆英而言,他眼下最希望的就是平平安安回到京城做官,绝不愿意栽在广州,那么就必须稳住眼前的局势,而如今看来,赵源已经成为了一个潜在的隐患。
思来想去之后,耆英望着中年人,沉声道:“去找一些人,暗中干掉他。”
中年人顿时一愣,他试探道:“您是说那位汇丰行的?”
“没错,但是这件事一定要注意保密,绝不能让其他人知晓。”
“是,督宪大人。”
中年人重新戴好了斗笠,离开了书房。
耆英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你别怪我,只有你死了,大家才都能放心.......”
.......
江南春。
徐广缙举起了酒杯,对彭春感慨道:“寿吾兄,有些话为兄也不知当讲不当讲,但是就今日你我坦诚相待一刻,老兄还真有一肚子话要说。”
彭春心生警惕,他知道徐广缙说这番话多少有自身目的所在,便轻声道:“仲升兄,你不妨直言就是。”
徐广缙沉吟了片刻,道:“寿吾兄,你或许是刚来广州,所以有些事情不清楚,可是我来了广州大半年,却深感当下广东所面临的内忧外患,只叫人心急如焚。”
“而内忧与外患,皆与英夷相关!”
“就不说别的,去年英夷商人伤人一事,不知引起广州多少百姓士绅的强烈反对,可是那位却依然选择压制民意民情,致使一场动乱险些发生,后来此事尽管得到平抑,可是百姓们心中的怒火却从未停息。”
“如今英夷以《虎门条约》为理由,多次强行在通商口岸硬占房屋和地皮,包括广州新豆栏街口,可那位不但不制止英夷之行为,反而命地方官强迫业主议价出让以致于旧怨未平,新怨又生。”
徐广缙深深叹了一口气,语气悲凉道:“英夷辱我百姓,而我等却只能袖手甚至还要为虎作伥,如此置当今皇上于何地?我等是大清朝的官,是皇上的官,不是英夷养的一条狗!”
“说得好!”
彭春击掌表示赞赏,他十分欣赏徐广缙这番做派,但是他也明白,徐广缙言语中所针对的真是两广总督耆英,可是耆英在京城的关系十分深厚,绝不是一个区区徐广缙能告倒,再加上以巡抚告总督,吃亏的绝对是他自己。
想到这里,彭春委婉劝道:“仲升兄,你应该明白,以那位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只怕轻易动弹不得.......”
徐广缙露出些许笑容,轻声道:“只要寿吾兄愿意助我,此事便已经成了七分——”
说完,徐广缙站起身子,朝着彭春深深一礼。
“还请寿吾兄看在广东千万百姓的份上,助我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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