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暴喝出来,所有人都懵了。
木南满脑子只剩下一声“完了完了完了”,而柳玉茹站在城楼之上,抓紧了袖子,颤抖着声道:“他……他这是做什么!”。
而城楼之下,这一声喊完,梁王的军队却是迟疑下来,军队在军鼓的指挥下远远停下,和顾九思对阵而立,片刻后,士兵纷纷让开,一个人驾马上前,他看上去四十出头,身披战甲,气势不凡,他站在人群和顾九思遥遥而望,朗声道:“前方拦路竖子何人?”
“望都县令,顾九思!”
顾九思也驾马出列,大声回话。
对方同顾九思上下打量了片刻,梁王点了点头:“本王记住了。”
说着,梁王抬眼,扫了一眼顾九思身后带着的人,嗤笑道:“你就带了这么点人来同我对战?你可睁眼看清楚了,我身后乃十万大军,踏平望都如履平地,我建议你不要对抗,早早投降,我可以饶你们一条生路。”
“乱臣贼子,”顾九思‘呸’了一声,轻蔑道,“也敢说饶我一条生路?你们自个儿看看自个儿那猪狗不如的模样,被范大人打了个落花流水不敢正面对抗,就想着这种龌龊法子给自个儿求一条生路,还说饶我们一条生路?你能不能清醒一点,是五百里路的沙子太多瞎了你们的眼,东都护城河的水灌了你们的脑子?一群谋反的狗贼,和朝廷命官说要给生路?!”
“你!”梁王怒得上前一步,旁边一个青衣男子赶紧拦住他,小声道,“王爷且勿动怒,这小儿是在激您。”
梁王听到这话顿了顿动作,顾九思见他停住,似乎是嫌他不够生气一般,赶紧道:“怎么不说话?不说话就是心虚呀,就是默认了吧?从东都一路逃亡过来不容易吧?你们饿不饿?我们望都城一贯宽容,对流民待遇不错,你们放下武器也还是个人,早点改邪归正,别总想着跟着畜生当畜生!”
这话骂得梁王后面的人也骚动了,先前骂梁王,如今却是开始骂他们所有人了!
有脾气暴躁的士兵忍不住怒喝出声来,开始骂着顾九思:“你个小白脸胡说道什么呢?!”
“小白脸胡说道,你猪头脸就不胡说了?”
顾九思耳朵敏锐,听见后直接骂回去,谁骂他怼谁,一时间一人同许多人对骂,两军嗡嗡成了一片。
对面骂得难听,顾九思嘴里不带脏字,却是比对面骂得更难听,他们对骂着的时间,叶世安也不迟疑,赶紧同杨主簿等人对好了剩下的人马、兵器、粮草。
城如今一共有一万士兵,之前刚造好了一批兵器,本来要运往战场,但如今还没来得及,全都留在了城内。因此虽然兵少,但是武器充足。
叶世安让人立刻分头去将这些兵器拿出来发放下去,然后又让人挨家挨户将油全都拿了出来,柴火等东西都备上,然后按照一个南北各两千五人,西门一千人,东门四千的配比安排好整个城布防。
而叶世安忙活着的时候,顾九思和梁王军队吵嚷成一片,而梁王的军队人还陆陆续续在后面跟着,梁王身边的青衫男人观察着顾九思,同梁王道:“王爷,此人一早在这里摆阵,明显是早已得知咱们来的消息,却只带了这么点人,还主动开口挑衅,怕是有诈。”
梁王听到这话,沉默了片刻,他心有些不安,抬头看了看正在和人争执着的顾九思,低声道:“可我们如今已到望都,无论如何,这城都非攻不可!”
青衫男子迟疑着,过了一会儿后,他低声道:“您可一试。”
梁王听到青衫男子这话,沉下眼来,他转过头,抬起手来,朝着扛旗的人一挥手。
看见梁王的动作,顾九思便知道这是梁王要进攻了,他拉进了心弦,扭头迅速同木南说:“等一会儿我说退,就立刻退!”
木南懵了懵,随后就看见梁王军队扛旗的人突然开始挥动大旗,而后梁王军队就密密麻麻大吼着冲了上来。顾九思一咬牙,骑着马就往前冲去!柳玉茹在城楼上看着,整个人肝胆俱裂,这么多人,便就是一人一口,也足够将顾九思给生吃了!
她眼睁睁看着顾九思冲上前去,她心跳得飞快,她不敢出声,她怕自己失态,她只能不断和自己说。
信他。
信他!
就像当初扬州豪赌,像过去每一次,必须信他!
她看着顾九思手提长/枪,骏马朝着千军万马疾驰而去,大吼出声:“杀!”
后面跟着他的一千人骑着马,也是闭着眼睛往前冲,顾九思冲得最快,上前去长枪一挥,两军才初初交战,顾九思就突然大吼了一声:“打不赢了,快跑!!”
话刚吼完,大家就看见顾九思调转马头,一路朝着城门狂奔而去,一面奔一面喊:“快开城门!!!!!!”
所有人其实都在等着顾九思这声“快跑”,没冲上前去的调转了马头就往城池冲,冲上前的都是马比较好的,也毫不恋战,转头就跑。
梁王的军队百里奔袭而来,本就疲惫,根本追不上顾九思的这一千人,于是大家就只看见战场上这群人来去如风,前一秒还气势汹汹喊着“冲”,后一秒就拿出了玩命儿的架势哭爹喊娘喊着“快跑快跑救命!”逃回了城。
这一番举动不仅是震住了梁王,也惊到了城楼上的所有人,柳玉茹最先反应过来,立刻急促道:“开城门!快开!”
望都算是一座大城,城门外有厚厚城墙围着,城墙成弧形,有两个门进出,而保护城门的城墙外面就是护城河,要由南北两侧的城门落下,搭乘桥后才能过人。
顾九思朝着城门一路狂奔,柳玉茹从没见过他跑得这样快过,她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顾九思刚刚到护城河,城门恰恰落下,顾九思驾马冲进了进去,刚进城池,立刻翻身下马,随后就朝着城楼上狂冲了上去!
他冲到城楼上,城楼刚刚完成布防,士兵们这才赶到,全部都拉开弓箭,时刻待命。叶世安看着战局,紧张得捏紧了拳头,顾九思冲上城楼,大声道:“别动!别射箭!”
所有人都被他搞蒙了,杨主簿忍不住道:“大人,此刻不射箭,他们就离城门不远了。”
“别射。”顾九思盯着战场,冷静道,“再等等。”
梁王的人距离城池渐近,越来越多的士兵赶回来,顾九思不下令,所有人都不敢动,然而大家看着密密麻麻围过来的士兵,却都忍不住颤抖了手。叶世安看着梁王的距离,忍不住提醒道:“九思,只有两里了。”
“最后一里。”
顾九思心跳得飞快,却还是道:“若再往前,再射箭!”
杨主簿忍不住了,他忙道:“若是最后一里才开始射箭,就太迟了!”
然而也就是这一瞬间,梁王的军营突然吹起了号角之声!
所有人都懵了,可是梁王的士兵却当真就停了。就是梁王退兵的空挡,最后一个士兵进入了城池,顾九思这才抬手,盯着战场道:“关城门。”
城门缓缓关上,梁王和青衫男子都盯着城楼上的顾九思,顾九思露出嘲讽的表情来,大吼道:“老贼,怎么不敢进来了?有本事你就攻城啊,我城里没什么人,都是些老弱病残,你赶紧来啊。你不来你就是我孙子,我数三声,你要是不攻城,就离老子城池远点!老子不耐烦和孙子靠太近!三、二、一!嘿,”顾九思高兴道,“孙子!”
顾九思在城楼上手舞足蹈,不着调的骂来骂去,然而梁王却不为所动,开始叫住人往后退去,在五里外开始围着望都城安营扎寨,准备修整。
顾九思见他们退开,继续在城楼上骂:“怎么走了?这么听话啊?”
等梁王彻底退走了,顾九思见梁王搭起帐篷进了帐篷,他突然就虚脱了一般,退了几步,直直就往后坐去。
柳玉茹赶紧一把扶住他,却被他直接带着滚了下去。他一身铠甲都几十斤,哪里是柳玉茹扶得动的?他看见柳玉茹被他带着在众目睽睽下滚坐下去,他靠着墙,忽的就咧嘴笑了。
柳玉茹看着他朝着她没心没肺笑,害怕愤怒一起涌来,忍不住扬手就“啪”的一巴掌抽了过去。
顾九思被这一巴掌抽得愣了愣,正要回嘴骂她小气,就看见柳玉茹眼泪啪嗒啪嗒落了下来,往他怀里一扑,哭喊着道:“你这虎崽子,怎么这么蛮啊!”
顾九思反应过来了,所有人都围着他们,看着他们的眼神有些哭笑不得。他也不知道此刻柳玉茹平日里那些端庄去了哪里,只觉得他们夫妻两人这么坐在地上被人这么多人围着抱着哭,饶是他一贯脸皮厚,也有些扛不住同僚取笑的目光了。
他轻咳了一声,拍了拍柳玉茹的背,小声道:“玉茹,我没事儿,你起来吧。”
他一开口,柳玉茹就听出他声音的沙哑。方才骂了这么久,扯着嗓子骂,如今泄了气,声带便疼了起来。
柳玉茹赶忙从他怀里抬起头来,这才意识到周边人多,她假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从顾九思怀里起来,伸手擦了眼泪。
顾九思被叶世安拉扯着站起来,柳玉茹去给他倒了杯水,顾九思润了润嗓子,随后同所有人道:“大家跟我先进来吧。”
大家伙跟着顾九思一起进了会堂,顾九思坐下来,同旁边叶世安道:“你先同我说说什么情况吧。”
叶世安点点头,将所有数据和布防情况都说了一边,顾九思点了点头。旁边杨主簿见顾九思面色沉稳,有些着急道:“大人,如今我们怎么办?”
“先拖着,”顾九思沙哑道,“我已经想尽办法求援,范大人会派兵来救援,在此之前我们尽量和他们耗着。”
“可他们,他们好多人啊。”
其有一个人小心翼翼开口,顾九思抬眼看过去,沉默片刻后,他开口道:“你还有其他法子吗?”
“我们弃城吧。”
那人开口道:“或者投降。”
“林峰,这是你第一次说这话,咱们平日也是兄弟,我便饶了你,”顾九思神色平静,他声音还带着沙哑,但是却是有了几分平日全然没有的严肃在其,“但今日我就说了,从此刻开始,若再有人说投降弃城二字,谁就拖出去斩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神色一凛,顾九思从旁边拿了茶,抿了一口,随后道:“你们不要怨我,我也是为大家好。你们可要想明白了,他们为什么疾行这么远过来?是被范大人打得还不了手才来的!今日若是投降,回头范大人再打回幽都,我们一个个的,全是抄家灭门的罪!”
说着,顾九思抬头扫了一眼所有人:“我们如今没得选,若是投降,等范大人回头,我们一个都跑不掉。若是弃城,也是死罪。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安安心心顶在这里,等着范大人救援。”
“可他们人这么多……”
杨主簿有些忧虑:“我怕我们反抗太激烈,最后城守不住,屠城怎么办?”
“不会的。”顾九思沉稳道,“他们虽然人多,但是一来梁王本就是败军孤注一掷,军心不稳;二来他们千里迢迢二来,将士疲惫不堪;三来他们最好的攻打时机就是方才,如今他们迟疑不往前,我们已经部署好了,他们再次攻城就难了。而且,”顾九思敲着桌子道,“我们也不能给他们要把他们再次攻城的时间往后再拖拖。”
“大人的意思是?”黄龙有些迷茫,顾九思琢磨着道,“你们可知方才战场上那青衣人是谁?”
“是梁王的谋士,”叶世安开口回答,“秦泗,据说此人狡猾多端,足智多谋。”
“聪明反被聪明误啊。”顾九思笑了笑,随后道,“如今梁王估计会修整一番,他们应该是骑兵先到,步兵还在后面,梁王估计是打算等所有士兵到了一起攻城。这样吧,”顾九思敲着桌子道,“你们去将城里青楼里的姑娘都叫出来,夜里在城楼上去唱唱跳跳,唱点荆州小曲,然后夜里每隔两个时辰,就擂一次战鼓。”
顾九思这打算大家清楚,就是不打算让对方睡了。本来就是长途奔袭,又这么闹,谁还睡得着?
顾九思和所有人吩咐了一下之后的事,最后看着大家道:“大家其实也别太过忧虑,我不是个不怕死的,我在这里与大家共进退,不会拿着自己的命开玩笑,你们放心,梁王就是个纸老虎,望都城不会破,范大人会救我们的。”
这句话平平淡淡,可所有人听着,心里却都安稳了下来。
大家眼里重新燃起希望,这才下去各做各的事情。
所有人都走了之后,叶世安犹豫了一下,最后他却是什么都没问,转身离开。
顾九思看着叶世安离开,轻笑出声来。柳玉茹有些疑惑看过去,忍不住道:“你笑什么?”
顾九思摇摇头,站起身道:“你等我换身衣服,跟你回去。”
柳玉茹点了点头,顾九思转到会堂屏风后面,脱了战甲,片刻后,他又换回了自己平时那件蓝色官服,披着狐裘,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同柳玉茹道:“好了。”
顾九思说着走上前去,握住柳玉茹的手,他低头看着她,柳玉茹有些茫然抬头,看见顾九思柔和的笑,听他小声道:“今天吓到了?”
柳玉茹没说话,顾九思便明了了她的意思:“让你操心了,”他伸手抱住她,笑着道,“是我不对,以后不这么蛮了。”
“对不起。”柳玉茹低哑出声,“我没克制好,打了你。”
顾九思笑了笑:“我知道,是你太害怕了。让你这么害怕是我不对,我该早点同你说才是。”
说着,顾九思握着她的手,轻笑道:“走,回家。”
这一声回家让柳玉茹心里暖洋洋的,感觉整个冬天都变得温和起来。
他们手拉着手,走在寒冬黑夜里,一起往家里走去。
街上人来人往,大家拿着兵器,整个城池弥漫着一种肃杀之气,然而柳玉茹拉着这个人,却觉得内心一片安定。
她惊讶发现,拉着这个人,她就觉得人生没有什么坎走不过去。
他如高山令她依靠,如大树为她遮阳,哪怕她从来不是什么娇花琉璃,他却也捧在手心,视若珍宝。
她握着他的手,她清晰感知到,在今天战场之上,她意识到她可能失去他那一刻,她的内心,惶恐到了怎样的程度。
他们两人走在路上,等到了家里后,进了门,顾九思便去洗了个热水澡,而后他穿着衣服出来,发现柳玉茹正在铺床。他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听着烛火轻轻爆开的声音,感觉炭火适宜的温度,嗅着房恰到好处的橘香。
这是所有一切都恰到好处的生活,而顾九思清楚知道,这份“恰到好处”要花费多少心思。怎么样的温度才合适,什么样的香味才恰当,这都是要费心思的东西。可和柳玉茹生活以来,无论怎样的境遇,柳玉茹都有一种神奇的、让生活在那个情况下过得很好的能力。
别人过是混日子,她是过日子。
柳玉茹铺好床,察觉顾九思洗完澡了,她回过头来,就迎上了顾九思的目光,她愣了愣,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顾九思柔声笑起来,“我就是想起以前娘亲说过的一句话。小时候我娘同我说,娶得一个好女人,你会发现你这辈子无论怎样都会过得好。过去我不信,如今我却是信了。”
说着,顾九思招了招手,同她道:“过来。”
柳玉茹红着脸走过去,顾九思一把将她揽到怀里,他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手抱在她腰上,他靠着她,温和道:“玉茹,你在,我就觉得什么事儿都会过去的。”
“别胡说了,”柳玉茹笑了,“我又不是护身符。”
“玉茹,”顾九思将脸埋在她肩头,低声道,“其实我很怕。”
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慢慢道:“今天我骗他们的。范大人不会很快救援,他要至少在打下东都后,才会回头来救我们。”
柳玉茹听着这话懵了,她不敢动,她也不敢惊慌,她花了好久,才慢慢镇定下来,小声道:“那你今日,是安抚他们吗?”
“不然又能怎么办呢?”
顾九思声音平稳:“不能投降,也不能弃城。现在只能咬着牙求一条生路。梁王之所以一定要取幽州,他的算盘怕是要和北梁求救。”
“北梁?”柳玉茹不能理解,顾九思声音平静,“北梁一直被长城阻挠,若是梁王以幽州相换,求北梁出兵原伐范,北梁怕是求之不得。梁王如今一定要占幽州,打算利用幽州东山再起,除了这个法子,我想不出其他的来了。”
柳玉茹没说话,顾九思继续道:“望都不能丢,幽州不能破。”
“我知道。”
“我们除了守着,没有办法。”
“我明白。”
“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守得住。”顾九思忍不住收紧了手,低哑着声道,“要是我守不住了,你怎么办?爹娘怎么办?”
“你别怕,”柳玉茹柔声开口,“要是守不住,我还能提刀呢。”
顾九思听到这话,有些茫然抬头,柳玉茹转头伸手环住他脖子,笑着道:“到时候,咱们杀一人不亏,杀两人稳赚,黄泉路上一家人走一起,也没什么怕的,对不对?”
顾九思没说话,他看着柳玉茹,姑娘似乎是在撒娇,可说出来的话,却完全不是撒娇的人说的。
他一贯知道她骨子里带着血性,却不想这个姑娘胆子总是比他想的大得多。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覆上她的脸。
“放心吧,”他柔声道,“不会有那一天的。”
“我家玉茹还没当上首富,”顾九思轻笑出声来,“我怎么舍得她连她想要的东西都没得到,就陪我去谈什么‘杀一人不亏杀两人稳赚’?放心吧,”他靠住她,仿若宣誓一般,声音又稳又沉,“我拼了命,也不会让他们进望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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