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31日,下午五点,祝政肇事判刑第天,关洁借了傅津南东风,得以探望祝政最后一面。
关洁至今记得那是个阴天,天灰蒙蒙的,云层又暗又低,看不出边际。
她在探监室等了足足祝政半小时才见到人,这半小时足够漫长,漫长到需要她用分秒来拆分。
每等一秒,她身上仅存的理智、勇气就少一分。
那是个去旧迎新的日子,北京大街小巷都挂满了红灯笼,整座城都笼罩在新年新气象的热闹里。
全国上下都在期待各个电视台的元旦晚会,期待主持人倒数一二三进入新的一年,期待新的一年可以万事胜意、健康喜乐。
关洁来之前去了趟广济寺,她想给祝政求个平安符,以此保佑他平安无事。
只是走到寺门口,关洁望着那古朴、暗红的寺门,忽然不敢踏门而入了。
她站在寺门口,迟迟未动,不肯进去,也不愿走。
她抬头望去,庙里人山人海,全是欲望满地的俗人。
她眼睁睁看着他们烧香焚纸、鞠躬作揖,然后默念阿弥陀佛,求佛保佑万事万物。
香客浩如烟海,抬头低头皆是脑袋,关洁刚想挤进人群,耳边忽然响起祝政的声音。
“求佛不如求己,拜神不如拜自己。”
轰地一下,关洁心大神猛然碎了一地。
关洁蓦然回首,以为回头就能瞧见祝政,瞧见他叼着烟、吊儿郎当立在人群嘲笑她这病急乱投医的样子。
可她找遍所有角落都没瞧见祝政的身影。
那一刻关洁失望透顶,眼里满是遗憾。
才明白,佛不渡他,神也没救他。
—
探监室狭小空洞,只墙顶开了扇小天窗,天窗处,一束弱光缓缓从天窗打下,落在探监室的桌面、地面,构成明暗交接的两面。
光影里,满是细碎、多得数不清的灰尘。
关洁刚好坐在明处,而姗姗来迟的祝政,自动坐在暗处。
他俩面对面坐着,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好似划了楚河汉界,你不见我,我也不见你。
有那么一瞬间,关洁想,他们这样界限分明到没有交集,是不是再也没有重逢时了。
以至于她见到人,她试图将能说的、不能说的全说了个遍。
只是她没料到,她见到的祝政,会是这样的祝政。
这样颓唐、落寞,又这样狼狈不堪。
她至今记得,当天祝政戴着手铐、穿着统一规整的狱服走进探监室的模样。
头发剃成光头,下巴的胡茬也全冒了出来,看到她时,眼神满是迟钝、呆滞。
不知道有多少个日夜没睡,他黑眼圈极重。人也瘦了不少,瘦得眼窝深陷,没什么精力说话。
关洁尝试跟他说几句话,祝政端坐在桌对面哑口无言。
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保持沉默,没有任何回应,连一个眼神都不愿递给她。
关洁绝望,沉重地闭了闭眼,试探性地问他:“祝政,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祝政依旧缄口不言,不说分毫。
直到关洁提到周瑶,他才很淡地掀了眼皮。
那时的关洁尚且存着一两分骄傲,见祝政这般差别对待,心里紧绷的弦吧嗒一下断裂,一股扑面而来、无法躲避的失望肆意围向她。
她坐在椅子里笑到不能自已,笑到最后,眼泪直流。
哭得太久,鼻涕眼泪流了她一手心。
哭完,关洁站起身,看了他好半天。
随后用力吸了吸鼻子,止住眼泪,红着眼眶,哑着嗓子强调:“祝政,我永远不会活在别人的光影下,当一个没有名字的替身。”
最后一分自尊,她敬自己满腔热忱、永不回头。
祝政似乎被关洁的哭声吵扰,抬起眼皮看了看泪流满脸的关洁,祝政端坐一方,面色平稳交代:“你走吧,有多远走多远。别待在北京,这里不适合你。”
“给你留了笔钱,密码123456,卡在陈川那儿,你离开前记得找他拿。”
“别去折腾,我自愿的,没人逼迫我进来。”
关洁立马泪崩,仰头捂脸哭了好长一段时间。
祝政说完就走,不给关洁任何说话的机会。
探监时间结束,关洁走出探监室,人昏沉沉的,分不清东西南北,脑子里只剩祝政那几句话翻来覆去浮现。
她跟祝政的故事始于15年的春天,终于17年的冬天。
春去冬天,四季一如既往,唯独人不复人。
从此山高路远,再见已是陌路人。
—
回忆乱如麻,关洁自认不是悲春伤秋的人。
这两个月却一直陷入从前旧事不可自拔。
为此,她还发了一场高烧。
朱真事后第二天就回了出租屋,还找了装修公司重新装了一遍,将破旧的、摔坏的家具全换成新的。
关洁半夜发高烧烧到39度,朱真忙得火急火燎,又是打电话又是收拾行李。
等车到楼下,朱真咬牙背她下楼。到电梯都没放下,一路背到车里才肯放下。
路上,朱真又是测体温又是拿白酒物理降温,生怕关洁烧出事。
到医院,关洁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醒来烧口干舌燥,浑身酸软无力。
抬头扫了一圈周围的环境,才发现在医院,朱真累得够呛,人已经趴在床尾睡着了。
关洁没吵醒朱真,自顾自坐起身,下床倒了杯热水,仰头一口气喝完。
喝完水,关洁原地了几分钟,人有些无所适从。
看到手机搁置在床头柜,关洁捡起手机,查看时间才发现已经过了一天一夜。
手机里除了一个未接来电,没什么未读信息。
陈川打过来的。
关洁盯了两秒电话号码,默默走到窗边,指腹摁住那串红色数字,重新拨了过去。
刚拨通,那头便传来陈川熟悉的嗓音:“喂?”
关洁舔了几下干涩的嘴唇,缓缓开口:“陈川,是我。”
“我知道。”陈川刚在调酒,没注意看,这才发现是关洁打过来的。
关洁顿了一下,哑着嗓子问:“你有事吗?”
陈川擦干手里的杯子,拿过手机开门见山问:“关姐晚上有空吗,能不能来酒吧唱一晚?”
“不少客人奔着你来的,你走之后,老顾客走了不少。本来酒吧竞争压力就很大,再加上哥一外地人来上海开酒吧,不太容易混得出头。”
“哥也不太懂现在的行情,很多事还在摸索。再说……毕竟在上海,确实不太便利,比不上北京熟悉。”
说到这,陈川沉了沉气,态度诚恳邀请:“你要是能来,我会轻松很多,哥也是。”
关洁推开病房窗户,双手撑在窗台一言不发看着远处的天。
一到冬日,上海很少见太阳,老是阴雨天。
今天也不例外,是个雾蒙蒙的绵雨天。
听筒出现短暂的沉寂,只剩各自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沉默片刻,关洁缓缓眨了两下眼皮,一边闭着眼感受绵绵细雨,一边答应陈川:“晚上点我过来。”
陈川得到关洁的答案,说了好几句感激的话。
通话结束,朱真在背后凉嗖嗖开口:“你烧刚退又折腾。”
关洁一愣,抬头望去,只见朱真苦着脸,满脸不赞同。
朱真长得可爱,即便生气也透着两分可爱劲。
关洁瞧了几秒气鼓鼓的朱真,忍不住失笑,“我没事,别担心。”
“你就逞强,我看你就是事多了去了,还没事。你何必这么辛苦呢。”
关洁指了指对面的黄浦江,一本正经开玩笑:??“因为我要在上海好好活下去啊。”
朱真拿关洁没办法,只能耸肩表示她尽力了。
人各有志,路有长有短,不到最后,谁知道结局呢。
—
晚上点,关洁匆匆赶往酒吧。到酒吧,里面客人来了不少,陈川人在吧台调酒。
见到关洁,陈川放下手里的事,特意去找她。
关洁挥了挥手,示意不用管她。
陈川这才止住脚步,重新给客人调酒。调完酒,陈川抽时间到关洁身边寒暄了几句。
寒暄完,关洁提着吉他轻车熟路走上唱台。
架好话筒,关洁翻出吉他抱怀里,垂眸扫了一圈周围。
客人不算多,三三两两坐一堆。
没见祝政。
关洁调完音,弹了两首摇滚乐,氛围立马活跃起来。
不少客人聚在唱台下方,等待关洁唱歌。
关洁嗓子本身就哑,再加上高烧刚退,嗓子更哑了。
弹了几首,喉咙又干又疼。场休息,关洁坐在台上,弯腰咳嗽好几声,咳完想找水喝。
还没起身,一杯温水及时递在手边。
关洁以为是陈川,动作熟练地接过温水喝了几口。
喝完,关洁下意识说谢谢,抬头一看才发现是祝政。
他身穿一身黑色休闲装,人站在暗处,悄无声息等着她。
关洁胸口一滞,手里没喝完的水洒了好几滴。
祝政像是没看见,滚了滚喉结,轻描淡写说:“不能唱就休息。别把嗓子唱坏了。”
关洁抿抿唇,将水杯还给祝政,抱着吉他说还唱最后一首就结束。
休息结束,关洁扶着话筒对台下的客人说:“我今天嗓子不太舒服,下面还唱最后一首,一首粤语歌,张敬轩的《骚灵情歌》,送给你、你们。。”
祝政刚要走,听到最后一句,脚步当场停住。
关洁也往祝政的方向看了一眼,两人的视线在空短暂对视几秒,又很快离开。
收回目光,关洁坐在座椅开始弹唱。
关洁粤语不算太好,只能到及格的程度,这首《骚灵情歌》,她却在私底下练习过无数次,尤其是那句——
【我虔诚爱你,以灵魂骚动你,骚动到有乐器奏到心扉,我全神看你。】
她唱得最为动情、致命。
16年,祝政曾组了一次局,那天他心情极好,在一众人的起哄下,他自愿献唱一首歌。
唱的便是这首《骚灵情歌》。
祝政外婆是香港人,他小时在香港待过两三年,又跟他外婆打电话讲粤语,使得他粤语极好。
他那时嗓音本就性感、深情,唱粤语歌更是不在话下。
他一开口便是绝唱。
如果真要说骚动灵魂,那一定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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