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了。
207步战车停泊在库里已经有一阵子没开出去了,可那也得保养。
许三多一个人在车库里忙着。
他试图卸下战车上的某个部件,那又是个需要钢钎和铁锤的活,一个人做起来就很难。
他又想起了那个人,那个曾经拿钢钎的大手,想起了总是包含温暖与鼓励的声音。
几天不见,如隔三秋。
这时,一个人走了进来,帮他抓住了钢钎。
是伍六一。
许三多抬起头,眼睛看看伍六一。
伍六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开口说话,即使是这样,许三多仍然受宠若惊。
这点儿活因为有伍六一的帮忙很快就干完了。
许三多提了半桶水过来给他洗手。
伍六一没领那份情,只是将手上的油污使劲搓了搓。
坐下来的时候,他沉着嗓门说道:“第三批名单也下来了,一共二十七个。”
许三多的身子微微震了一下,那只是震动而不是吃惊,七连人已经走得麻木了,不会再为了这种事情吃惊。
伍六一点上了一支烟,抽着:“走完这批,加上连长在内,全连就剩下二十九个了。”
他深吸了一口烟,将头靠在履带上,将那口烟深咽了下去,然后一个烟圈一个烟圈从嘴中吐出来,嘴角上浮着一丝苦笑:“以前都怕说走,现在,留下来的居然最惨。许三多,我也要走了。”
许三多的心思重,但从来没像这样沉重过,他的班长走了,钢七连又散了。
他闷声问道:“你也要走了吗,六一?不会的,你很棒呀!”
其实他理解错了,不是复员回家,而是调动。
“比你还棒吗?”伍六一回过身,眼睛里是满满当当的不屑。
许三多下意识地回答:“我只是尽力不被人笑话。你知道的,我拍马都赶不上你们,赶不上李兵,你们的那种荣誉感,我从来也没有。我努力,刚开始为了班长留下,后来,生挺,坚持,不知道为了什么坚持。”
伍六一反问:“你说你是为了活的有意义,那我是为了什么坚持?”
“你和班长,还有李兵,你们都是真正明白士兵荣誉感的人。我不一样,我不太明白。”
伍六一咧着嘴笑了,可以当那是感动,也可以当做仍然是不屑:“如果我这个明白荣誉的人,有一天也要走人呢?”
许三多信了他的如果,并且深切地感到一种老兵的无奈与悲哀:“我们和了吧,六一。”
他伸出了手。
“你别误会,我和你没仇。三个字,瞧不上。瞧不上你的浑浑噩噩,天上一半,地下一半。握下手我就瞧得上你了吗?你这人也做得太轻松了。”
而许三多的手仍固执地伸着,伍六一把他的手打开了,很平静地说道:“他说谢谢你!”
许三多问:“谁?”
“他写信跟我说,离开的时候,看见你那么伤心,害他也伤心。他要去一个新的地方,忽然间想看看祖国的首都,他看见了,连长陪着他,看了BJ天安门,看了故宫和长城,还有很多数不清的景色。他说他喜欢中国,喜欢BJ。”
许三多再问:“谁?”
伍六一吞咽了一下口干的喉咙,继续说着:“他现在已经到了一个新的地方,认识了不同的人。他说要谢谢你,有些事情要自己亲自经历过才能够明白。就比如你的那句人生格言——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做有意义的事就是好好活。”
许三多还问:“谁?”
伍六一从口袋中掏出一盒烟,这是某个人临走时塞给他的,他一直没舍得抽。
“他说他现在终于弄懂了这句话,理解了这句话。他说他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为了他自己,也为了钢七连。”
许三多继续问:“谁?”
“他说他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想起我们钢七连,就有了动力和干劲……”
伍六一忽然开始狠揉自己的脸,然后把许三多打的那半桶水拖过来,整个头塞进去,扎猛洗脸。
当他把头从水桶里抬起来时,发现许三多安安静静地坐着,屏息静气地看着他,依旧问道:“谁?”
伍六一彻底生气了:“你明知故问!你知道我说的是谁,我说的那个人——是那个照顾你的人,那个让我照顾你的人,那个让我成了现在这样优秀的人,那个让你成了现在这样优秀的人,除了那个他,还能有谁?!”
许三多没有再开口说话,其他他知道伍六一说的是谁。
多少天了,他们还是忘不了那个人。
人走了,魂儿却留了下来,一直在他们的心里缠绕不散。
“我知道,你从来不把我当成朋友……可是,如果我们不是朋友又还能是什么呢?”
伍六一冷哼道:“从班长走后,我就已经没朋友了。”
许三多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你和班长,就跟我和成才一样,他是你唯一的朋友。”
“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吗,许三多?”
许三多沉默着,他现在无力回答。
“因为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他为了承诺,会把所有心思花在你的身上。因为你更可怜巴巴,比我刚来的时候更像一团扶不起来的泥巴。没办法,他就要把我们这些泥巴捏成了人形,让泥巴也会自爱和自尊。我多想像你那样,臭不要脸地跟在他的屁股后边,占掉他所有的时间和友情……你知不知道,从你来了之后,我唯一的朋友被你抢走了。”
伍六一站了起来,这里的气氛已经被他搞得太僵,以至于连他自己都待不下去了。
“本来我不想提他的,可是看见你,我就想起他……这可能是我讨厌你的原因。”
这就像是一个小孩被夺走了心爱的玩具一样,伍六一明显是“嫉妒”,嫉妒许三多把史今从他的身边抢走了。
许三多张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伍六一吸了一口气:“我要走了,是分去了机步一连,还是三班,去当班长,这个连的军事训练排名仅次于钢七连……”
“嗯。”许三多嗯了一声,代表着挺好。
伍六一继续说:“再走一批,除了连长,钢七连最后就只剩下你和李兵两个人啦……不知道团里为什么会这样安排,三个人的连队,是不是比起你们原来的草原五班还要寒酸?”
许三多的嘴里说出了三个字:“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知道?你有没有知道的事情,许三多?”伍六一对于这样的尴聊很生气。
“没有。”许三多还是两个字的往外蹦。
“我不跟你聊啦,我走了!别记着我的坏处,就像你说的那样,记得一个人的好,强似记得他的坏处。”
伍六一走了。
许三多看着他的背影,拉开了207步战车的车门,钻了进去,将门关上。
那个标准的乘车动作,没有磕到头,也没有坐错位,胜似曾经的伍六一。
他在一个座位上抱着头坐下,看着旁边的那个空座,旁边是一班之长固定的座位。
座位还在,但是人没了。
战车是封闭的,这对于一个伤心的人来说,实在是一个能够隐蔽疗伤的地方。
他喜欢把他自己闷在车里,喜欢这样的与世隔绝。
寂寞,冷清,孤独,没有人打扰。
一个人就像是一个蚕蛹一样,缩进了茧子里,慢慢地去舔舐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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