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三儿去南晋,阿丑要随行,哥俩一块。
这些天酿出的琼花露,够应付一阵子的了,但待石山书院云游讲学的归来,吕氏势必又要叫上商三儿出征,战事起, 出门不知得多久,只嫌不够用。
临走前,便请田余他爹带几位年轻衙兵,到牙行里,砌起八个酒槽,也让酒道人多制些酒坛, 等从南晋回来, 再多酿些。
出城之前, 奇珍阁今年送的二十位娇娘也到了,人安置进坤道府,唐诺便告知城主,家主传信来,唐氏这些年其实不宽裕,掏干家底儿,也只能借出两千四百叶。
再开仗后,吕氏还要上万斤酒,说定用人抵些帐,不足的功德叶也得赊着,短时之内,本钱能否见着都难说。
府里那株功德竹,一年只产三十四叶上下,实不抵事, 但富贵人家,各处有进账,阿丑能借个四五千,加上明月涤濯锦上的利, 年底凑个一万三四倒不太难,商三儿就请唐诺传消息给总号,问制那旋风绞的要价。
绿柳城不与外间起因果,会暗潜进城下黑手毁宝器的少,只用来防幽魔,旋风绞的短处,就不怎惧。
用最便宜的料子,工价不太贵的话,寅吃卯粮,年底前先付一万二的定,请制一套,余下的三五年内付清,应无大碍!
奇珍阁在料子上还有得赚,又还求着自家,想是不会拒绝。
这边说定,在启行前,城中又有两声婴啼响起。
是魏清、韩思两家。
城里没稳婆,临产前,都只请商大娘、陈武媳妇、田余媳妇等有生产经历的妇人去, 互帮着接生。
木雕店里的魏清, 道意锋锐, 但平日相处,真正似块木头,不知怎的,他自家做出的木雕里,最喜仿自赵家的白鹤,儿子出世,不加思索,看着木鹤,就给取名魏鹤,把他媳妇气得不成。
城主府里韩思媳妇,比魏清家的只晚生一天,同样是个男孩,韩思乐颠颠地,先到杂货铺、酒坊报喜,再去公学,请董老头子给取名,得了个“振”字。
不借助得子枣,高阶人仙得子不易,魏清是运道好,韩思则只是小低阶,其余仲熊、雷雨、鲍正山等,还有胭脂店成婚多年、两个夫君的陆娘子,就还没这福气。
凡民妇人生产这关,有无数险恶,比起来,人仙要好得多。
五月下旬,城里连增两个男婴,叫成衣店小心眼的针婆婆眼红得不成,但这人世间,往往好的不灵坏的灵,怕啥来啥,眼下不敢埋怨儿子儿媳一句,与张果果挣嘴骂街时,也省着好些,怕真惹恼她,口不积德,又拿生丫头说事。
听小龟孙要去南晋,请他们帮着照看城里,是真正谢天谢地,巴不得儿媳再生产之前,这厮都莫回来。
商三儿与阿丑,在五月底出门,去南晋苍狗城。
出门时,桃花已谢,街两边小桃木上,已结着些青茸果子。
两年的桃树,结果全只几枚而已,但眼看着,还未出门,商三儿就开始想家了。
出东门,他骑狗,阿丑自家能飞,齐往东南边去,离得远,单程也得个七八日。
六月,某日,晴空万里。
有位略带些肥胖的大和尚,身披袈裟、腰悬对铜钹,自西门踏入绿柳。
这和尚,面上无须,油光满面。
独行来的。
车马行门前,一位枯瘦、看着行将就木的老头坐椅上晒着太阳,见到灰袍红袈,揉揉眼,忽就呼吸都难了,挣扎起身,想要往里跑,却在门槛上绊倒。
和尚上前,要扶老头,又和颜悦色地问:“老居士,慢着些,可还起得来?”
枯瘦老头推开他的手,直叫:“起得来!起得来!不劳佛爷挂心!”
“佛爷”二字,佛国外少有这般叫和尚的,却已泄了底。
胖和尚笑笑,停了手,退后两步:“那你慢着些!”
看着老头儿起身,颤悠悠逃进里间,折身走上西正街。
沿街药铺、饭馆、酒坊、新开的粥铺,都无反应,倒是身后那车马行门前,寻由头出门,偷瞥他背影又跑回去的,已有三个。
十字口那,在茶坊外驻足,先听里间说话。
里间,有人在苦求:“魏清都有娃了咧!大娘,前些年躲山里,寻不着女人,我等是行偏了,但也不是不知悔!龙阳郡受俘,吕家再送来那些个,不是完璧,还有些年岁大的,都不打紧,我却不挑,不敢讨别人,指个那般的可成?等成了家,相互都莫计较过往,和气过日子,也定会疼她!”
他说完,另一个声音响起,则是卖惨:“大娘,我是你瞧着长大,也与你儿子似的,老商家族人进城,再不算单薄,我老曹家这绿柳大族,倒已只剩一个独苗!要寻不着媳妇,没个后人,指不定哪日,祠堂都无人上香,岂不可怜?莫说你家门房韩思娶媳妇生孩儿,老三这府里府外,也养好些个女人了,您全没二话,我曹四性子,咋就比他差?哪不会疼媳妇了?”
有妇人的声音响起:“无须见天来磨,也不是不帮你们寻,但与别个不同,总要等我慢慢看,遇着合适的不说,你俩是怎样人,也不能瞒着人家,得等点头,真强指成婚,晓得后,指不定又闹得鸡飞狗跳!”
“哎哟!哪至于呢......”
听到这,胖和尚不再等,转过墙角,跨进门去,叫声:“掌柜的,来碗茶!”
茶坊内景象,其他茶客安静饮茶,也有人在下棋,茶博士是位美妇,她那柜前最近的藤椅上,端坐着位贵气老妇,面前弯腰站着的两位男子,一个面上有疤,魁拔彪壮,一个俊俏伶俐,很是年轻。
肥和尚有些难相信,先前谄媚逢迎的求婚之语,会是这样的两位男子说出。
他出声讨茶,叫茶坊里人等全看过来。
扫到一眼,面上带疤那魁梧壮汉,突然“哎哟”出声,脚下晃动,险些立不稳,叫道:“大娘,家里还有事,明儿再寻你!”
折身跑出走。
茶坊有两面门,胖和尚自东街走进铺子,那汉子打北街的门跑出去,不从和尚身边经过,出门后,听脚步声,却又是往南街跑去。
呼吸急促、脚步轻浮,绕着路,躲他。
并非心境太差,实是已怕到骨子里。
茶坊跑堂也是个年轻妇人,先出声问:“法师,礼宾司报备了么?”
这世间僧道,几乎尽是修者,他身边还没个同伴,不会是凡商。
凡去礼宾司报备的,都要打茶坊门外过,她今儿可没看见这和尚。
胖和尚摸摸光头,一手油,答她:“少在外间走动,忘了!口正渴,喝杯茶就去!”
女跑堂摇头:“那不能卖!”
茶柜前,老妇人与茶客们一样,也在盯着他打量,俊俏的年轻后生,倒帮句腔:“屠二家的,这大和尚刚进城,你就先卖碗给他喝,再请去礼宾司,能怎的?你汉子是衙兵,你又不是!”
女跑堂瞥柜台前一眼,没再说话,但没动脚没动嘴,柜上女茶博士也安安静静地,不沏茶。
胖和尚扯嘴角苦笑一下,叹息道:“得!和尚先去报备,再来喝茶!”
转身走前,又对众人问:“诸位居士,请问城里可有中人?”
这绿柳,横竖就两条街,几个铺子的产出,全好问好寻,哪用得着雇中人?
茶客们全未说话,只那俊俏后生答:“咱城里,没个凡民,大和尚要请中人,酬钱一日须给一叶功德叶!”
天下各城,可没这般贵的中人,和尚居然颔首:“成!”
俊俏后生拍下巴掌,顿跳过来:“我就是中人!这城里,没我曹四不熟的地儿、不知的人!”
胖和尚也无异议:“可!先领我去礼宾司罢!”
曹四欢喜着,抢在前头:“法师请随我来!”
跑堂的屠二媳妇,就是紫莺,原地龙山神常久久身边的侍女,如今嫁给个小低阶,也是九阶儿媳,除偶尔对肚皮没动静发愁外,已活得滋润。
等他俩出门,走远了,屠二媳妇方轻声问商大娘:“老夫人,有妨碍处么?”
与自家汉子不同,她是个精细人,商大娘心机又不重,茶坊里做活这般久,早能观出些神情变化。和尚进门时,商老夫人第一眼瞧见,面上露出些古怪,叫她以为不对,才不给和尚喝茶。
现下只甄药神在里面,喝着茶与陈武下棋,听说在九阶中本事不算大,要有个不对,支走和尚,她好再去叫几个来。
商大娘摇头:“相由心生,瞧他面相,性子定极要强、护短,眉眼间又有好些懊悔苦意,觉着奇而已,没别的事儿!”
礼宾司里,被曹四叫来,身上还沾着木屑的鲍正山边问边笔录:“名号?”
“修济!”
“打哪来?”
“佛国挖耳罗汉寺!”
“那道路可远呢,修为?”
“五阶,呃,地仙!”
鲍正山手上一抖,写着的那笔废了。
和尚身边,曹四那小一阶,吓得一屁股坐地上,好半歇才问出声:“莫...莫诓人,真的假的?”
胖和尚回头,冲他咧嘴:“安心,少不了你的功德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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