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霍宴前来寻人, 在书房等了约一盏茶的功夫,陆珏时现身,已换了身墨绿常服, 周身顿时沉肃许多。
霍宴此回来, 神色难得着急一回,起因皆是由先前送来给陆珏的那封信笺而起。
陆珏已看过了, 霍宴信中所说只一件事, 东境关外匪患复起, 皇帝有意下旨派遣霍宴率领鹰击军, 重新前往东境镇压。
这事说来并不稀奇,霍家往前三代肩上都担着东境边关督守的职责, 上一任老侯爷更是马革裹尸战死沙场, 称得上是满门忠烈。
前往东境镇压匪患, 本应该是霍宴的职责,他自年少起受的也是忠君报国的教诲。
只是可惜,忠烈自来都不得善终。
一年前狮虎关一战, 襄城两道兵马总兵受魏国公指使, 临阵使手脚暗中迂回,迟迟不予增援,导致老侯爷在前方被困,身陷险境。
三千鹰击军拼死突围, 剩下来不到五百, 霍宴九死一生才捡回了一条命。
将士们征战沙场抛头颅洒热血, 背后却有人暗地里捅刀子,着实教人心寒至极, 也是此事后, 霍宴方才真正投靠陆珏。
陆珏为将他调回盛京, 此前亦是费了不少周折。
如今皇帝在东境的制衡之术,已经无异于切断了霍家的后路,才会使得魏国公之流有机可乘,暗中给霍家使了那么大一个绊子。
霍宴若贸然回去,无异于拿命去赌一线生机。
霍宴提及家中旧仇,牙关紧咬,“你知道我不是怕死,可我不能让手底下那些弟兄全都死不瞑目,拿他们的血肉去填窟窿!”
陆珏自然也没这个打算。
东境偏远,霍家这些年甘愿安于一隅镇匪,忠心耿耿,却并没能在明争暗斗中幸免,陆珏要将霍宴留在盛京,东境的窟窿也得有人去填。
他的目光第一个看向的,就是章业成。
章家先前犯了陆珏的逆鳞不说,如今还握着一半御林禁卫权,拉下他,正可扶霍宴接管御林禁卫,不论从哪个方面看,章家都是不二人选。
陆珏同霍宴简短交代了几句,霍宴自然信他,知他已有打算,心下大安。
念着已来了靖安侯府,便又请陆珏与他一道前往集贤堂,拜会靖安侯陆进廉,这一趟等陆珏再回淳如馆时,便已过了戌时末。
茂华正从屋里出来,那想必玉楼里睡得人事不知的丫头,也已经回去了。
“爷,您回来了。”
茂华迎上来,接过陆珏褪下的大氅,一边跟着往屋里去,一边乐呵道:“爷,婉姑娘今儿有心意教小的转交给您呢。”
陆珏步子未停,嗯了声,示意他拿过来。
茂华抿嘴笑了笑,将大氅挂在内寝的衣架上,转身去将那锦盒拿了出来,“您瞧,姑娘心灵手巧,因是给您的,格外细致。”
陆珏抬手接过来,打开看,里头是一本古旧棋谱。
他自身棋艺卓绝,自然辨认得出这是早已失传的孤本,那个小丫头想必费了大功夫才寻到,可见用心。
书册里还被她仔细放上了压制的干花,女儿家的旖旎心思,顷刻间显露无疑。
“她还说什么了?”
陆珏将棋谱拿起来瞧了瞧,稍放得近些,还能嗅到一股婉婉身上特有的香气,她的气息,很特别。
茂华说起来也笑,“姑娘说您替她寻回了家人,她心里会长长久久地记着您的好,这辈子都不会忘。”
一辈子不忘,陆珏浅淡勾了勾唇,她的“不会忘”,但愿吧……
茂华看主子心情不错,也觉松泛和欣然,大概只有婉姑娘眼里看到的世子爷才是温柔又容和的,任她安心地亲近,同旁人看到的都不一样。
旁人瞧着的世子爷,从来冷漠又肃静,根本教人不敢生出亲近的心思。
茂华想了想,挑拣着又道:“爷,今儿姑娘许是去了玉楼,临走时还跟小的问起了先夫人——”
“问这做什么?”
陆珏忽然接口,话音虽淡,可似乎并不太愿意。
茂华忙补充说:“姑娘一腔热忱,只是想关心您,并没问太多,小的自然也不敢多言。”
陆珏也知,那丫头能有什么别的心思,想到什么便问什么罢了,先夫人在府里已经很多年都没人提起了,她会好奇也属寻常。
只是陆珏心中,亦有不想教人探究的那一处。
他将棋谱放回到锦盒中,面上倒不见不耐,只是嘱咐茂华,“日后这些事,勿要到她跟前多嘴。”
多年冷清惯了的人,到底还是没那么容易打从心底里热闹起来。
茂华心下叹气,并不敢顶着风头多言,嘴上只得恭谨应了声是,看着陆珏将婉婉的心意重新封存,妥善放在了书架格子上。
*
夜里月华如水,濯缨馆寝阁里灯火幽微。
婉婉趴在浴桶边,抬手玩儿着水里的玫瑰花瓣,看起来心情可美了,唇边还隐约带着笑,她的喜怒哀乐,从来都表现在脸上。
“姑娘又在想什么呢,这么开心?”
云茵含笑,从木架上取来玫瑰香露,倒了一点在手心,化开后细细从婉婉的脖颈按摩到肩背。
她原先的本家应当也是大户人家,女儿娇养长大没受过风吹雨打,自来侯府就是个娇娇嫩嫩的小姑娘,这一点,从女孩子身上的肌肤就可以看出来。
婉婉如实道:“今日表哥替我寻到了家人,自然是开心的。”
那三幅画像云茵也看过了,世子爷神通广大,说是教人去找,哪怕时隔这些年,物是人非竟也还能给找着。
而主子的神通广大背后,是不是也代表着他对姑娘的怜惜?
不然世子爷每日那么多的事,不一定就会记得一个小姑娘的小心愿,府上另两位小姐,并没见过世子爷对她们这样。
云茵想着问:“姑娘今儿去玉楼怎的这么久,世子爷留你还做什么了吗?”
婉婉摇头,“没有,就是我白日和雯姐姐逛街太累,在玉楼不小心睡着了,也不知道表哥是何时走的。”
云茵听着放下心来。
李嬷嬷虽是她亲小姨,可事关主子们的大事,没确定之前也还是半点风声没透漏,她才会有这么一问。
云茵只是担心,婉婉这样的性子,试想若是世子爷有跟大爷二爷那样的歪心思,亲近之余兴许欺负了姑娘,姑娘都反应不过来。
不过世子爷是正人君子,也是真对婉婉好,她倒是多虑了。
其他的话,云茵没有多说,仔仔细细给婉婉冲洗干净身上的香露,便教她起身了。
婉婉及笄已经一年,这一年里,云茵是亲眼看着她的身形在一点点发生着变化,从以往的单薄娇小变得玲珑有致,一眼望过去春色尽显。
云茵忙端来雪衣给她穿上了。
这一夜好梦,翌日婉婉往浮玉居去陪老夫人用膳时,向老夫人请求,想在小佛堂中为自己的哥哥钟牧也立一块牌位。
陆老夫人怜惜她思念家人,当下慈爱地应了,吩咐底下人着手去办。
小佛堂牌位立上之后,老夫人还为她多做了件事,请大金山寺的慧智大师前来连诵了三天经文,以慰钟家亡人在天之灵。
婉婉心下自然感念,把侯府的每一分恩情都记在了心里。
但临近老夫人寿辰前,大表哥陆瑾院子里传来个不好的消息,说是霖儿被乳母抱着时,不慎踩滑跌进了池塘里。
这么大冬天的,乳母都禁不住冰冷刺骨的池水,更何况孩子。
婉婉听闻消息心下也一紧,连忙放下手中活计,和云茵一道匆匆赶去延晖馆。
谁知去的时候不凑巧,刚踏进院子,正赶上陆瑾在惩处失职的乳母和几个嬷嬷,各人不知打了多少板子,衣裳破了,满背血肉模糊。
“姑娘别看!”
云茵低声道,忙要来挡住婉婉的视线。
婉婉心头发憷,看见那境况就隐约想作呕,忙不敢做停留,垂下眼睛匆匆提步进了里屋。
这会子老夫人和程氏都已经赶到了,赵姨娘守在床前焦心不已,周氏哭得要晕过去,被陆雯和陆淇一道扶去了软榻上坐着。
陆雯和陆淇已经一左一右地陪着劝慰了。
婉婉便没立刻过去,走到老夫人身边朝床榻上看一眼,霖儿面上都是青紫色,瞧着甚是骇人。
医师在床前施诊,站起身,老夫人忙急切问:“这孩子怎么样了?”
幸而医师道:“现下已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只是孩子体弱,水中寒气侵体,日后恐怕会落下病根儿。”
赵姨娘忧心忡忡,“什么病根儿啊,严不严重?”
医师是府上十几年的老人了,这厢细细说起来可能的症状,虽是没有提陆珏的名字,但听者自己也可以想到。
陆珏幼时不慎落水,年纪比霖儿要大些,身体也稍强,至今尚且每逢发作仍旧头疼难忍,要靠吃药延捱。
霖儿还这么小,怕是会比他更严重些。
赵姨娘与周氏面色一时颓败,老夫人也心疼得很,眉目间愁云惨淡。
正这时,屋外又传来婆子的哭喊求饶,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了,程氏听来稍蹙眉,请示老夫人,
“眼下这孩子尚在养病,不若便教大郎将人留条命逐出去吧,也为霖儿积下福泽,况且过些时候,该是您的寿辰了。”
这话说完,赵姨娘冷哼一声,见不惯程氏装模作样的仁善模样。
若这落水的是程氏的亲孙子,看她还有心思说这番话吗?
老夫人是吃斋念佛之人,自然也不喜见血腥,便吩咐李嬷嬷,“去教大郎消消气吧,何苦多造杀业。”
李嬷嬷出门没多久,哭喊声就止住了。
陆瑾一身余怒未消,进得屋来同老夫人说了几句话,便责怪周氏没有看好孩子,哭哭啼啼地又无济于事,教周氏回房自己哭去。
陆雯和陆淇当下无人言语,婉婉心有不忍,看了眼老夫人。
老夫人许意,教她去陪陪周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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