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景神朝, 国都。
烟尘四起,景皇的惨叫声音被淹没在尘沙之中。
他建造的九重宫殿伴随着他千秋万代的愿望一起彻底崩塌,景皇还未死, 但已经没有人会在乎景皇如何了。
一个无比妖艳美丽的女子从倒塌的宫墙边缘飘然行过,裙摆曳地数丈之高,代表着她是一个修道者。
不过, 显然她的修为也并不高深,只是能唬人罢了。
见到她, 还在挣扎的景皇眼中忽然升起了希望。
“爱妃!爱妃……”
那女子行到了废墟上面, 她的衣摆飘落下来, 挂在倒塌的宫墙之上, 沾染上了不少灰尘。但她并没有在意这些细节, 而是和景皇对视。
“陛下啊……”
景皇呼喊着,“快救我……救我出去……”
那女子静静看着他,像是要欣赏够了景皇的狼狈姿态。
“十二郎死去的时候, 是否也是这个样子呢?他有什么人可以祈求吗?”
景皇的神色之中骤然多了几分惊愕。
“陛下, 你真像一头猪啊。”
那女子眼中含泪,但又在微笑着。
她切下了景皇的头颅。
这个过程过□□速, 以至于景皇辩解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只是兀自睁着眼。
不过是一个儿子罢了……你还有一个儿子活着……
他来不及再思考下去了,混沌的脑海之中只剩下一个想法,江爱卿呢?他为何不来救驾?
江惟其实早就准备好和这些他深恨的修士们交战的准备, 但不该是这个时候,也不该对上这个人。
初见言轻的时候他还有些自矜地想到和言轻这样的修士来对战勉强配得上他的身份,但片刻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想法了。
“到底是……道门正统……”
倘若我能有修行的资质而后拜入道门,一定离他也不差什么。江惟愤愤地想着,咬牙切齿。
他引以为傲的修为在言轻面前不堪一击, 言轻甚至像是不曾认真投入过对战一般,只是为了拦住他罢了。
忙着在大景国都之中捣乱的是司徒闻天和灵机阁主,连家主打了个下手,而这三位就更有意思了。
修真界首富司徒家,魔域首富灵机阁,连家主勉勉强强排在后面几位。这些有钱人别的不会,最擅长的就是向外洒灵石。
不论是笼罩着整个景国国都的法阵还是阵法里面疯狂的攻击符箓和各种灵器,都散发着灵石的味道,与之相较,大景纵然有神祇降临,也依然是一个贫穷的神朝。
但贫穷是相对的,司徒家在这场战斗之中洒出来的灵石数量如果传出去足以让许多化神修士心甘情愿为他们卖命,只不过在司徒闻天看来,人当然是没有灵石可靠的。
而在洒了如此之多的灵石之后,她也必须要见到自己满意的结果。
还滞留在大景国都之中的修士人人自危,凡人无恙,但他们就是最好的靶子。而偏偏,大景修士们的头脑江惟却被言轻给困住了。
国都之中,唯有一人十分悠然自若,甚至觉得这样的烟尘战火还真是久违了。
夏无商在废墟之中闲庭信步,而江闻月小心翼翼跟在他的身后。
他状似无意,好像在对国都的废墟说话。
“一个大国的都城,只有毁灭的样子才最美。”夏无商的语调之中,带着一丝痴狂之感,“我从小就在想要怎么毁掉镜影城——我知道我哥哥也是这么想的。”
他很少谈及这些事情,江闻月眼中带着好奇,把所有这些话语都记在了心底,一字一句也不敢忘,如果要分析夏无商,这就是重要的资料。
但夏无商接下来这句话,让她决心谁也不要告诉。
“但我哥哥不知道,我日日夜夜都在想要怎么杀掉自己的父亲。”他不曾看向江闻月,也不曾回眸。
“这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想要杀掉自己的父亲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古往今来有无数人抱着这样的想法。
江闻月顿了一顿,依然保持着沉默。
……
江惟的额头开始沁出冷汗来。
这样下去会死的。
他无比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也知道了言轻不是在逗弄他,言轻在计算,言轻的大部分精力都留在全局之中,而对付江惟只是顺手。
这么多年,他好像还是一只因为不甘心所以一直在蹦跶的小虫子,但因为太渺小,所以随时都可能被一只手按下来夺去性命。
可就算是卑微又卑贱的虫豸,也会想要活下去,而且为此不惜一切。
江惟似哭似笑,眼神之中满是阴翳。
言轻还在计算,整座景国的国都都倒映在他的眼中,司徒闻天的灵石不是平白无故扔出去的,这背后都是言轻的算计在支撑着。
即使是他也会为此感到一些疲惫,而即使是完美无缺的道法,也可能被撕咬出一条痕迹来。
江惟撕裂宝光之时,没有漏下言轻面上的错愕表情。
他来不及大笑,身影瞬息之间在景国国都消失,言轻并非追不上江惟,但他的大半精力都还在被整个战局牵动着。
那就让他跑吧——言轻不无可否地想着,还在继续他的计算。
江惟遁逃着。
他就像一只真正自由的虫豸一般,在这座曾经被他一手掌握的城池之中奔跑,这感觉应当是自由的,就像他初次诞生在人世间一样。
夏无商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位旧朝的公子其实什么也没有做,但只是他的出现就让江惟心中一滞,所有离开身躯的想法再一次落回了实处。
夏无商没有奚落他,也没有流露出漠然的神色。
他只是转身,露出了他背后的女子。
“爹爹……”
江闻月的声音在颤抖。
这听起来像是紧张,像是担忧,而不是激动。
她朝着江惟奔跑过去,直到裙摆上面沾上江惟的血。
“我好害怕啊,爹爹……”
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不会再这样讲话了。
江惟其实并没有见过江闻月小时候的样子,只知道这个孩子从来都不像是一个小孩。
她也会被吓到吗?
江惟艰难地扯起了唇角,任由江闻月扑了过来。
她是剑宗正统出身,修为已经到了金丹巅峰,和重伤的江惟相差不远,江惟根本无法躲开江闻月的靠近。
就在这父女相拥的瞬间,江闻月的剑穿过了江惟的背心,而江惟手中也浮现出来一把尖利的小刀。
就在这刀将要就着相拥的姿势穿过江闻月的要害的时候,江惟的手臂齐肩而断!
握着刀的女子显然是第一次这么做,但是她的手很稳。
江惟睁大了眼睛,与此同时,江闻月的剑狠狠地转了一圈。
“你就……不想问一问……”
“我只想要你死。”江闻月道,拔出了她的凤鸣剑。
此剑黯淡无光,但很锋利,和江闻月从前在剑宗的作风并不相同。
她后退半步,看了那女子一眼。
“娘娘。”
那女子像是要去抚摸江闻月的面颊,却被江闻月轻巧地避过了。
“大师兄还在剑宗,剑宗会接纳您的。”
“但是你……”
“我和您没有关系。”
江闻月嘲讽地看了她一眼,让这个方才还从容砍下了景皇的头颅又砍下了江惟手臂的女子不由一颤。
江闻月已经消失在废墟之中,而不知何时,天空中开始落雨。
在雨水里面,泪水也显得不那么显眼了。
她知道自己永远地失去了这个孩子——其实从很多年以前,她就再也不曾拥有过。
江惟还倒在雨中,没有人再看他一眼。他的伤处流出殷红的血,然后在雨水冲刷之下渐渐化为无色。
……
姜小楼也在一场雨之中。
她自来不怎么介意天气如何,所以也就忘记了,从前她也是会害怕落雨的。
景国的国都很少落雪,下雨天就只最冷的天气,落雨的时候屋子里面也会跟着下雨,倘若不生起柴火,凉意就会从骨子里面沁出来。
但柴火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火边的位置也不好争抢,每个落雨的天气里面,活着都是很艰难又很痛苦的。
无家可归的人们挤在山神庙里面,神庙之中的神像已经斑驳不堪,蛛网在神像之上垂了下来,再往上,是漏雨的屋顶。
她看了那神像很长时间,像是要把神像的所有模样都记在心里。
然后,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你无不无聊啊?”
……
云清仪坐在树梢上面。
从这个位置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层峦叠翠,远山是很漂亮的绿色,而因为他从来没有翻过这座山,所以山的那边就更加美丽了。
他时常会在这个地方,树影遮蔽住太阳,零零星星的光斑洒在他的身上,不算很温暖。
但如果下雨就不妙了。
他知道自己该从树梢上面跳下来,别去看那远处的群山。
他也知道越过那座山其实还是一样的山脉,在以后的日子里面他还会遇见无数座远山。
有时候你以为你翻过了一座山就到了远方,远方却还是一座山。
当你翻过所有的山脉的时候,你才会想起来,其实你只想知道山背面是什么。
但那里什么也没有。
……
姜小楼睁开了眼睛。
在她的感知之中她应当是这样做的,但事实上,她的眼眸从未闭上。
她迅速地环视着四周,这个满是神像的山洞和他们刚进来的时候没有什么差别,甚至所有神像的位置都还没有移动。
只是人发生了变化罢了。
玄月宫主呆滞地望着前方,初菡尊者似乎也沉溺在了未知的幻境里面。
只有一个人对上了姜小楼的视线。
有些不妙。
姜小楼这样想着,原本来到此地山野的四个人事实上都是对神像的抵抗能力最高的。但即使如此,现在也只剩下了她和云清仪两个人。
而对方明显并不是有什么合作精神的——虽然姜小楼自己也没有。
所以他们很有默契地选择了各自为战,绝不联手,而且同时抛下了他们的队友。
说是抛弃也不准,因为人尽皆知修真界的幻境是不能够被打断的,所以姜小楼也没有办法,玄月宫主有红月做依仗,生还的几率很高。
而至于初菡,如果她出事可能会导致人族和妖族之间的盟约崩塌——但这个盟约原本就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性。
姜小楼直直看向那高居于座上的东方天帝,准备向着他蓄力一击。
要拯救同行的二人,釜底抽薪其实就是最好的做法。
然而在出锤之前,她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云清仪又看了姜小楼一眼。
他的剑气散开来,如光如影一般穿过层层叠叠的神像,无知无觉之中,这些神像就被分割开来。
姜小楼紧握着大锤,而后毫不犹豫,向着云清仪砸了出去!
云清仪的脸上还有一丝惊愕,和深深的不解,但是姜小楼不会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那张俊美的脸在她手下变得面目全非,他甚至来不及以剑意回击。
云清仪的尸首倒在了地上,片刻之后,变成了一道白光。
那些被他切割之后的石像悄然回复原状,而东方天帝的眼睛依然圆睁。
姜小楼还握着大锤,警惕地和云清仪相视。
云清仪平静地道:“不是幻觉。”
玄月宫主和初菡尊者依然呆愣着不曾有什么异动,显然云清仪也是刚从幻境里面挣脱出来,才会如此直截了当地对姜小楼表示自己并非幻境。
如此推算,在幻境里面他或许也杀了一个姜小楼。
姜小楼并不介意这种事情,但她依然非常警惕,离云清仪更远了一些。
云清仪与她方才所见没有什么差别,只是剑气的方向不对罢了。
数千道剑气向着东方天帝的神像袭去,与此同时,悍然的锤意也落到了宝座之上!
根本不需要任何的沟通或是默契,因为只要出击,他们就只会对准神像中间最强的那个!
然而石像在这样的夹击之中并没有任何将要崩塌的意思,反而其中隐约的威压更加强大了。
或许在东方天帝眼中,他们就是两个不自量力的人族修士。
对手似是要变成不可敌之人,姜小楼依然异常冷静,云清仪同样也如是,二人围绕着神像夹击,直到拱卫着东方天帝的小神开始动了起来。
这些小神却并不如赤烨降临之时那般的威风,而像是只能分出一些来下界一般,所以仍然有一些滞涩。
只是姜小楼和云清仪只有两个人,在这个时候难免力有不逮。
但这些神像出动的越多,越能够证明一件事情。
姜小楼回身一锤,打得一座两丈高的神像四分五裂之后,又接着上一击的锤意落到了最高大的神像之上!
既然在这神像背后的神祇派出神像来阻拦,就说明他其实是怕了!
云清仪的步调也同样很稳,而且他的剑气几乎无处不在,要比姜小楼更加方便应付这蜂拥而上的敌人。
姜小楼接连将数十个靠近她的神像都砸成了石屑,纷纷扬扬的石块落在山洞之中,石头落地的声响接二连三,还带着因为山体空腔产生的回音。
但也就在这个时候,姜小楼隐约听到了笑声。
不会是云清仪,因为这个笑声尖利锋锐根本不似真人,而且云清仪根本就不会笑。
姜小楼一凛,心道又有什么东西来了。
东方天帝高居座上,但好像朝着她眨了眨眼。
“你可知道,你毁灭掉的这些东西,于我们根本就无用?”他带着几分诱导的语气道,“即使你能够毁掉所有的神像,也只是阻断了一条连接之路罢了。”
姜小楼郑重地回应道,“哦。”
是,她当然知道,只要屏障还在,天地之间就无法相互影响,毁掉所有的神像不过是断绝了神祇提前降临的路径,但是对于眼下的九州而言这是非常必要的,而且,若是当真无用,这个莫名其妙的声音为什么要来劝她?
可见他们还是怕了。
“有什么好怕的?”
那声音幽幽道,声调十分诡异。
在此时,姜小楼才心中一惊。
东方天帝……可以读心?!
“只是最表层的想法罢了。”果然读到了她现在的心思,那声音又接着道,“你们既然能扛过环境,可见你们已经封锁了心神。”
姜小楼恍然明白那环境明明那么简陋,为何玄月宫主和初菡尊者难以挣脱。
之于她而言,东方天帝的这种诡异手段只能触碰到浅层的心神,但之于那二人却并非如此,或许他们正沉溺在自己心底的迷宫之中。
而云清仪,显然也和姜小楼是一样的了。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尤其是在面对神祇的时候。
姜小楼不敢再胡思乱想,只把东方天帝的声音抛到了脑后,专心地开始以大锤砸着石像。
现在石像表面还没有出现任何痕迹,但这并不代表她的攻击是没有用的,对付这些神像,姜小楼还算在行。
但东方天帝还在喋喋不休。
“早就说了没有用,你又何必呢?”
姜小楼坚决地不予理睬,只把他当做一只苍蝇一般,看来东方天帝是无法本体出现在这里的,能动用的不过是一些神念手段和小神将罢了。
这样的话,毁掉石像就更有必要了!
姜小楼一锤落下,石像颤动着出现了一道裂隙,让她不由眼前一亮。
不论后事如何,这尊神像不能再留在九州了,这些神祇的后手必须清理掉!
“喂,这可不是我要留下的啊……”那声音开始有些嘲讽了起来,“还不是你们人族要立的么?雕琢和叩拜的都是人族,怎么就变成了我的后手了?”
姜小楼依然不肯理会,可是东方天帝就这样打开了话匣子一般。
“所有的神像都是人族雕刻的,如果真的要说,那也是你们自作自受。”他的语调之中,恶意渐渐四散开来,“主动跪下来的,从来都是你们啊……”
这是事实。
随着东方天帝的话,一幅画面在姜小楼面前展开。
这并不仅仅因为东方天帝本身的力量,而且还是因为这尊神像之中所夹杂着的人族的意念。
这让姜小楼得以看见另一场雨。
上古之前的九州,人族生存艰难,难以在恶劣的天气之中存活下去,而就在这个时候,偶然经过的东方天帝送来了火苗,并交给人族如何使用。
而人将他奉为天神。
四方天神之中,唯有东方天帝的造像最为高大,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严格说来,他才是最初的那个盗火者。
虽然他也食人,但是他从来都很有选择,而且并不会滥杀,他的手下也同样是这样,在最初的时候,人族还会主动供奉鲜嫩的祭品给他,除了主动奉上的祭品以外,他对其他的人族都是很好的。
他不但带来了火苗,还教会了人族许多在丛林之中生存的本领,教会他们如何穿衣,如何烹饪事物,如何借助工具打猎捕鱼。
他就像是在圈养着人族,远古的人族对他感激涕零。
这幅画卷从姜小楼眼前消失,伴随着一声惆怅的叹息。
“这样有什么不好呢?”
东方天帝是真心怀念着远古,而且姜小楼能够感觉到,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的欲望。
这代表着他不要九州的权位,他看不上,也不需要这样的位置。
而他在吃人,就像人食猪豚一般。
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因为东方天帝是为了自己的生存,而人族也同样。
“可是我吃东西很少的。”
他的声音还带着一丝丝委屈之感,让姜小楼打了个寒颤。
其实东方天帝只是吃几个祭品的话,对于人族的影响不大。
而且东方天帝不是自己选择成为这个神祇,而是被人族主动推上了宝座,在为他塑像之前,从来没有人问过他的意见。
但在成神之后,却未必如此了!
姜小楼砸出一锤,在轰然巨响声音之中,冷漠地道,“是,你没有错——但你该死!”
如果以对错而论,她不觉得东方天帝有错,正如鸡鸭猪豚也不会觉得人族有错一般。
但是吃人的东西本来就不应该存在!
东方天帝蛊惑的话语一定程度上面扰乱了姜小楼的心神,然而他终究并非人族,所以忽视了最为重要的一点。
在生存与对错之间的抉择之中,生存永远在对错之上!姜小楼越是和他共情,就越想让他去死!
“死了就不会饿,也不用吃人了。”
姜小楼面上挂着迷离的笑容,显然东方天帝的忽悠是成功的,而且因为太过成功,让姜小楼的杀意越来越重。
而姜小楼也成功用无懈可击的逻辑说服了自己。
东方天帝这样的存在只有吃人才能活下去,但是人族不会甘心被吃,姜小楼也不愿意让任何一个人族无辜被吃。但是东方天帝又必须要吃人,不然他会饿死,这样的话,在他饿死之前姜小楼可以先杀了他,他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我当然是在帮你解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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