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玫瑰与桃金娘怒放的花枝,松虞隐匿在回廊深处,远远地看着中庭里的这一幕。
百合花一般的少女仰起下巴,吐气如兰,刻意地凑近到高大的男人身边,对他说出一句极其私密的话。仿佛是迷失东京的最后一个镜头,隔着茫茫人海,少女对老男人说了句什么,但那是一个秘密,无人知晓。连观众都无法窥探。
这就叫没有异性缘吗?
也太有异性缘了吧。
松虞终于将剩下的小半杯鸡尾酒一饮而尽,但仍然站在原地,继续观赏这出戏。
秘密讲完了,小公主又仰望着池晏,等待他的回应。眼里灿若星辰,脖子上悄然地被染上娇嫩的粉。
这本该是很赏心悦目的画面。
但另一位演员却露了馅:
池晏尽管微笑着,却微微后退了一步,保持着礼貌的社交距离。他低垂着眼,眼神里并没有任何笑意。
突然之间,松虞又产生了一种诡异的错觉:现在的自己,的确在观看一部男才女貌的浪漫爱情片。但影片的男主角,却是自己的秘密爱人。
所以她非常清楚,什么是这位影帝最真实的面貌,什么只是漫不经心的表演。
他在银幕上的优雅而克制,与他在银幕下的凶狠与狂野,根本判若两人。
松虞:“……”
脑中不由自主地出现了一些旖旎的画面。
她又低头,捏着细细的高脚杯,假装镇定地啜饮了一口鸡尾酒。
却惊觉酒杯已经空了。
这样一来,她需要做一个决定:是继续站在这里,欣赏池晏左右逢源的社交表演;还是干脆站出来拿杯新的酒,顺便跟他们打个招呼,制造一些突如其来的社交尴尬。
正在犹豫的当口,手机响了起来。张喆的通讯请求。松虞本能地蹙眉,将酒杯随意搁到一旁。
不知为何,她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张喆知道她今天要做什么,如无必要,绝不会来电。所以这通电话多半不会是什么好事。
她随便找了个房间,推门进去。某种奇特的香气扑鼻而来:乌木的沉香,混合着辛辣的东方香料。与此同时,一个凝重的声音响了起来:
“陈老师,电影审查……没通过。”
果然。
“怎么回事?”
“具体情况还不清楚,总之刚刚接到通知,公映申请被打回来了。现在发行的人在想办法问原因,但是那边的官员支支吾吾的,没准只是变相在找咱们要钱呢……”张喆在电话那端,深深地叹气。
帝国的戏剧审查委员会多么腐朽不堪,是坊间人尽皆知的传闻。酒过三巡,也常常会有导演吹嘘自己是如何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不花一分钱就打点好关系。但这些话,都是不能在台面上讲的。
松虞耐心听着,之后才说:“你先别瞎猜,让他们无论如何要问出一个原由。之后我们再来想办法。”
张喆点了点头,一边跟身边的发行同事小声沟通,一边又想到了什么,幽幽地说:“说起来,从前有李总在,至少这种事情是不需要担心的。”
他们的前任老板李丛有一位做议员的好父亲。这让德丛影业出品的片子,在政府关系这一项上,从来没栽过跟头。
松虞一笑,随口道:“也就只有这种时候用得上他了。”
但她突然一怔,下意识地说:“不对。”
“怎么了?”张喆听出她声音里的警觉。
她静静地说:“如果那群人连李丛都不敢得罪,怎么会敢得罪杨倚川呢?”
张喆一点就通:“对啊!一个是议员,一个是公爵,既然这样,那他们为什么……奇怪了……”
并不奇怪。松虞心想。反而让她能够确定:
审查也只是个由头,背后还另有其人。
为什么?
是不希望电影按照原本的档期上映,好在竞选的关键时刻,给池晏多泼一点脏水?
还是根本想将这部电影给彻底扼杀?
但松虞并不打算将这些事向张喆挑明了,反正也多说无益。
她只是不动声色地说:“那么你就让发行的人,以杨倚川的名义去问。他们不敢不说的。”
张喆:“有道理!!”
果然没过几分钟,他们就效率极高地得到了反馈前后态度的反差之大,简直令人感到可笑。对方诚惶诚恐到直接分享了官方批文,并且一再强调,绝不是他们有意为难。
原来问题并不是出在审查,而是出自更早以前的拍摄许可证。
进贫民窟拍戏是需要许可证的。而现在不知为何,它被系统判定为了作废。
这些事从前都是池晏的人在做,于是张喆斟酌道:“要我去问问他吗?”
“不用了。”松虞微微一笑,想起自己方才所见到的画面,“他现在很忙。”
“啊?”
“我知道那张许可证是怎么来的。”
是通过荣吕拿到的。
张喆:“啊,我记得他正在和尤老师秘密地打离婚官司……”
这样一来,事情似乎变得很简单:也许荣吕在通过这件事,对尤应梦施压,增加自己的谈判筹码。或者也是在用这种方式来报复她和池晏。
而审查委员会被夹在中间,两边都不想得罪,左右为难。
松虞淡淡地吩咐道:“这件事,你先尽量在尤应梦那边瞒住。如果她来问你,你就说没有这回事,是荣吕自己瞎说的。”
张喆立刻明白了陈老师这句话背后的言外之意:她是不想再给尤应梦施加别的压力了。
他心头一暖,立刻道:“好的,我明白了。”
松虞:“我来想办法吧。”
虽然不太愿意让杨倚川牵扯到这件事里,但是在这个关头,向他求助是最有效的方式。她没怎么犹豫,就拿出了手机,打算给他发条消息。没想到屏幕一亮,杨倚川一条短讯发过来。
杨倚川:陈老师,你在哪里啊?到处都没看到你。
陈松虞:我刚才接了个电话。现在出来找你吧。
但杨倚川反而主动说要来找她,于是松虞简单地向他描述了自己的方位。
这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她竟在无意中,走进了一间景致如此华美的空房间里。天花板高得出奇,球形穹顶,有种宇宙般的深邃;墙壁与门柱上则贴满了彩色的鱼鳞瓷砖,如同深海里的珊瑚与礁石,在日光下折射出迷人的色泽。
门开了。
抬头的一瞬间,松虞愣了一下。
“杨小姐?”
来的是那位小公主,杨竺萱。雪白的大裙摆,像是翻涌的海浪,随着她优雅的步伐,愈加灵动。她双手执在身前,刻意做出的端庄姿态,真像一只骄矜的小天鹅。
“对。”她说,“刚才给你发消息的人是我。”
松虞微微一笑:“找我有事?”
“我想跟你谈一下。”
“我们之前见过的。”她又说,“在荣吕的宴会上。你让他出了个大洋相。”
松虞察觉到这来者不善的口气。
于是她挑眉,也同样回敬道;“没想到你会出席那种场合,杨小姐。”
“那种场合?”杨竺萱也笑,“不要说得这么不堪,只是很普通的社交场合罢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反应这么过激。让他太太上去唱首歌有什么,她本来不就是干这行的吗?给大臣们表演,应该是她的荣幸。”
松虞淡淡道:“是不是她的荣幸,应该由她自己决定。”
“很遗憾,她没资格决定。”
这漂亮的小女孩直直地看着她,脸上却露出了与年龄不相符的嘲讽笑容,说话的口气也意外很老成:“我很钦佩你的勇气,但是你这样做毫无意义。女人都是要结婚的,这原本是她这种出身的人,能拥有的最好出路。你毁了一桩完美的婚姻。”
松虞:“……”
尽管小公主口口声声所说的是尤应梦,但她究竟是借尤应梦在贬低谁,显然也一目了然。而无论是背后对别人指手画脚,还是这种拐弯抹角的指桑骂槐,都让她觉得无聊又无趣。
于是松虞扯了扯唇,突然说:“那荣吕有没有给你看过我们的照片?”
杨竺萱脸色一白。
“照片”二字,立刻勾起了她最深恶痛绝的回忆。
浓郁的刺青,摇曳的烛火。chase将面前的女导演抱在桌上,唇舌相缠。她从来不知道那个向来西装革履的男人,脱掉循规蹈矩的白衬衫,会是这样野性难羁。
只是一张照片,就勾起她内心最深的欲念。
但杨竺萱既觉得愤怒得眼睛发红,又忍不住产生更多绮念:既然陈松虞都可以,为什么她不可以呢?为什么chase怀里的女人,不能是她自己呢?
谁都想要摘下一朵带刺的野玫瑰。
这位千金小姐的脸情不自禁地白了又红。她狠狠地咬了咬唇,才一脸不甘地道:“以前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我知道你们电影圈乱得很,什么剧组夫妻、露水情缘,都很常见。但现在电影已经拍完了,我要求你立刻离开chase,永远不要再跟他见面。”
“哦。”松虞觉得很好笑,故意顺着她的话说,“凭什么啊?他长这么帅,又有钱,你总得给我一点好处吧。”
她猜自己并不会得到一个很有想象力的答案。
但没想到对方一脸骄矜地,一字一句地说:“你等着这部电影翻身吧?我听说,你们现在卡在了审查,没办法上映呢。”
松虞一怔。
这完全在她的预料之外。
“杨小姐的消息很灵通。”她意有所指地轻声说。
小公主却将这当做了投降的先兆。她俨然旗开得胜一般,慢慢地露出了灿烂的笑:“当然了。想必这对你而言,是天大的难题。但对于我,不过是一通电话就能解决的事情你懂我的意思吧?”
松虞笑了笑:“嗯,我懂的。这件事是你的手笔。”
杨竺萱一怔:“我什么?
“你和荣吕合作,对审查施压。”松虞嘴角扬起的弧度,恰到好处,在杨竺萱看来简直刺眼,“这算什么?贼喊捉贼吗?”
她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我怎么可能……”
但是真可怕。对面的女人,这个根本不值一提的下等人,就这样安静地看着自己。她漆黑的瞳孔变成了一面毫无温度的镜子,一把太具有穿透性的火炬。
杨竺萱清楚地从镜面里看到了被照耀的自己:她的那些小心机,在火光之下,根本无所遁形。而她自以为矜贵的仪态,也不过是一只僵硬的提线木偶,在笨拙地重复模仿着这社会无数年来,强加在女性身上的凝视。
“是我。”她指尖一颤,终于恨恨地说,“就是我让他这么做的,那又如何?我可以,而你无能为力,这就是游戏规则。如果我不松口,这部电影永远都别想上映。”
“你也别以为找杨堂哥有什么用,他早就被杨伯父养废了。”
她的声音渐渐变得尖刻,这是被激怒之后的反应既然被看穿了,那干脆就将话都说开来。将另一个世界的规则,都说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听。仿佛这样一来,她就再一次能拥有主导权。
“你自己从窗户外面看一眼。”她笑得更加嘲讽,“花园里那些大臣,其实每一个人,都打心眼里看不起chase。之所以还肯跟他搭一句腔,都只是看在杨伯父的面子上。单凭他自己,无论能力有多强,都跨不过这个天花板。阶级就是原罪。”
“但如果他和我结婚,他的出身就能一笔勾销。只有我在他身边,他才能得到他想要的。而你们的结合,毫无意义。”
“看清楚了吗?这就是我和你的差距。每个人一生下来,都注定了自己的位置。”
杨竺萱抬起了下巴,王冠上的珠宝,慢慢地在脸上投下一道阴影。
“哦,好吧。”松虞慢吞吞地说,“既然你这么厉害,杨小姐,那我就祝福你们吧。”
杨竺萱错愕地说:“什么?”
面前的女导演,继续以一种不为所动地、甚至称得上一本正经的口吻说:“是的,谢谢你的……长篇大论,我深受启发。”
“其实只要你可以帮我解决审查的问题,我完全不介意你跟chase是什么关系的。真的。男人嘛,有什么好争的。做我这份工作,别的好处没有,帅哥资源大把,富二代更别提了说不好下次见面,你就要喊我堂嫂呢?”
她微笑着对杨竺萱眨了眨眼,意有所指。
“你休想!”杨竺萱先是一愣,接着愤怒地喊道。
声音发出来,她自己都被自己的失仪给吓到,缓缓地吸一口气,才能慢慢平静下来:“这、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杨伯父不会允许的。”
松虞无辜地说:“我就随便说说,你别这么激动啦。”
杨竺萱却想到了更多,她怀疑地看着松虞:“不对,你是堂哥请来的吧?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我过生日他干嘛请你啊?你怎么这样,你到底……”
但一个低沉的嗓音打断了她们。
那语气里甚至有几分无奈。
“……我都听见了。”
两人同时转过头,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倚在墙边。
阳光勾勒出他侧脸的剪影,也将他胸前那支红玫瑰,照得更加娇艳欲滴,甚至是惊心动魄的美。
骨节分明的手半悬在门上。
显然他原本是打算敲门,但这段对话的走向却越来越诡异,让他不得不直接出声,打断两人的对话。
松虞眨了眨眼:“是吗?你听到了多少?”
池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听到你说,你不介意我和别人在一起。”
“还有,你想做别人的堂嫂。”
莫名地,她心跳漏了一拍。
察觉到他低沉话音里,缓慢的意味深长。
以及……隐隐的占有欲。
池晏慢慢地朝着两个女人走过来。
仍然是他一贯从容的步伐,不紧不慢。
但是杨竺萱的心却渐渐地拧成了一团。他根本没有在看自己。他的眼神,始终直勾勾地落在了对面那个女人身上。她像是根本不存在的人,是空气。堂堂的金枝玉叶,在他口中,竟然也只是一个轻飘飘的“别人”。
她嘴唇碰了碰,下意识地想要说些什么,来唤起他的注意力。
然而眼中所见的情形,暴风骤雨般,却立刻令她彻底失语。
高大的男人终于站到了女导演面前。他毫不犹豫地低下头,用手臂紧紧禁锢住她,堵住了她柔软的唇。
这是一个极尽缠绵悱恻的吻。
唇齿相依,呼吸交融。
近距离地旁观这个吻,杨竺萱胸腔内的震撼,甚至是要远胜于那张模糊的照片。她觉得头皮发麻,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震惊,愤怒,尴尬,妒恨。
以及某种微妙的自卑。
她从未见过chase用这样的眼神凝视过任何人。
她以为他永远是慵懒的,冰冷的。她以为任何人都得不到他。而她,近水楼台先得月,至少能用权势来留住他。
但这一刻,他低垂着眼,望着陈松虞。眼神是如此专注,比他前襟的红玫瑰更热烈,亦比珐琅彩窗里落进的阳光要更温柔。
她从未见过这样相爱的人。
杨竺萱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手指狠狠地拧着,几乎要掐出一道血痕来。仿佛她被迫入侵了某种太过私人的氛围,或是被卷进了一场危险的大火。火舌肆意地舔舐着她的脸,令她额头冒汗,如坐针毡。
但温度再高,她的身体和心依然很冷的。
因为这场火与她无关。
她只是旁观者。
良久之后,池晏终于结束了这个吻,懒洋洋地抬起头来。
这一刻的他像是一头餍足的猎豹。尝过了世上最甘美的味道,才会如此愉悦。
他看向杨竺萱,语调放松又懒散:“杨小姐,你在跟我的未婚妻聊什么?”
对面的小公主还没有任何反应,松虞先要惊得跳起来。
“未婚妻?!……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但池晏牢牢地握着她纤瘦的胳膊,以一种不容反抗的姿势,将松虞按在自己的怀里。
接着才变戏法般地拿出了一枚戒指,套在她指尖。
“亲爱的,现在你知道了。”他说。
那是一枚非常漂亮的订婚戒指,完美地贴合了她的尺寸。三克拉的粉钻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像是火烈鸟的羽翼,点缀在修长白皙的手指之间。
显然这个男人蓄谋已久。
松虞愣了一瞬间。
剧情的转折实在是很难令人反应过来:上一秒钟,池晏的爱慕者还在气势汹汹地向自己宣誓主权;下一秒钟,他就冲了进来,当着对方的面,直截了当地向她求婚。
任何一部爱情片都不会有这样离奇的剧情除非是编剧罢工了。
但池晏还是池晏。
根本不会给她任何犹豫和退让的机会。
他满意地抬起了她的手,在日光下端详,欣赏着自己最杰出的作品。
“我就知道你戴会很好看。”他说。
终于忍不住低下头,隔着戒指,在她的指节也落下一吻。
“你……”松虞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但仍然还在意识混乱的状态里,乱七八糟的问题,随便挑了最不重要的一个,“你是什么时候买的戒指?”
他在她耳边轻轻笑了一声:“很早了。太想你,想得发疯,只能去买个戒指来安慰自己。”
“这才是我这一趟过来的真正原因。”
松虞仍然是机器人一样地作出回答:“哦,原来是这样。”
难得看到陈小姐露出如此迟钝的神情,实在很可爱。
池晏不禁笑意更深,又用嘴唇碰了碰她的侧脸,去感受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我们已经分别太久了,不是吗?”
阳光从彩色的鱼鳞瓷砖里折射出来,像是月桂树的花冠,温柔地萦绕着这一对浓情蜜意的爱侣。这是一场无人的订婚仪式,但依然如此甜蜜,如此庄重
不。
他们的确有一位宾客。
而此时这位小公主终于失去了自己最后的耐心。
她像是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脸颊火辣辣地痛,失声喊了出来:“为什么?!你明明知道的,chase,我们的匹配度……”
那正是她刚才在公爵的花园里,迫不及待要告诉池晏的事情。
她刚刚从基因检测中心回来。而报告显示,她和池晏的匹配度高达85。
而池晏懒懒地“嗯”了一声,甚至不想再看她一眼。
“我知道了。”他冷淡地说,“但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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