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善堂再见柳儿
李三郎从小就在乡里长大,二十岁了还没来过几回县城,让他带路入济善堂那是万万不能的。更别提两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矮冬瓜,小些时候夏姐儿还以为大周朝就是他们老张家别称。
当时张大郎听了差点没跪下,他虽是个钢铁般的汉子,但汉子也有软肋,听着软肋之一一张口就想把家像盘菜端了,他只好抱着两个闺女出门长点见识。至少再也不能说出大周朝姓张这样吓死人的话儿。
李三郎对这两个外甥女早摸得透透的,这样的黑历史就如他姐对他一样门儿清所以也有心带着她们多逛逛,免得轻易就被人骗了去。
整个李家发家都是从沈老娘身上开始的,李家兄弟心里就觉着像李氏和自家老娘这样见得多了,才能死了男人也把日子过下去。
李家兄弟不会这么要求自己妻子,甚至李三郎也只想着往后娶个小意贤妻,但轮到自家姐妹儿女身上就不是这样了,总想着往后自己死了他们也立得住。
由此可见,李家三郎虽未婚配,却早早有了颗慈父之心。
张知鱼才不会信他小舅的鬼话,竖了眉毛看他“你想用外婆给我们的压岁钱去玩是不是”
小鬼头竟这般精。李三郎吓了一跳,看着连夏姐儿都面色不善起来,只得把钱拿出来分给两个外甥女,还有些伤心道“你外婆今年一文钱都没给我,你留给舅舅点好不好”
“该,让你不听外婆的话老偷懒不干活。”张知鱼数了数竟有四十个钱,比他爹攒了十年的私房还多,顿时乐得不行,便大方地数了四个出来给李三郎揣在身上。
就这李三郎也美滋滋的,拉着两个孩子到处转悠,本就是打了出来玩儿的主意,舅甥三人一路吃一路问,还没走出两条巷子,那四文钱就花了个底朝天。
好容易才走到地儿,张知鱼往里瞧了瞧竟没见着一个人,只门口坐了个衣衫褴褛头发花白的老头儿晃着脚晒太阳,见着他们身上抱的坛子就露出一点馋色道,“我老头子也好些年不曾吃数口粥喽。”
这意思不言而喻。
张知鱼和夏姐儿两个再没见过短得连胳膊大腿都露出来的粗布衣,尤其这还是在冬天,不知得冻成什么样儿。
李三郎打了满满两勺放在老大爷碗里道“这算什么,乡里这样的人家还多得是。
再富的县也不会人人都有钱,乡里种地的人看天时吃饭,穷的也就多了。有些媳妇儿小孩连身衣裳都没,日日躺在床上度日。”
老头儿身材枯瘦,一看就饿得狠了,眼神都冒绿光,不想他端了碗却慢条斯理地小口小口喝,比夏姐儿看着且像个正经人。
等他吃净了,张知鱼就问“你还要吗我们还有呢。”若这里还有许多同样的人,她是不敢分的,但就这一个,有李三郎在还是能救济得一碗粥。
刚刚还一脸馋像的老头儿这会儿却摸摸肚皮摆手道“吃太饱的人活不长。”
夏姐儿看看自己圆滚滚的肚皮有些怕了,藏在大姐后头只露出个脑袋。
老头儿见了嘿嘿一笑,从烂衣兜里摸出个粽子糖递过来“我不白吃你们的,这个糖给你。”
夏姐儿人小不敢接。张知鱼替她拿了,那糖不知放了多久都有些化了,外边裹的油纸都有些黏。
李三郎怕两个外甥女吃出个好歹,一把接过来放在怀里严肃道“才吃了午食,哪能吃糖,虫子还不把牙掏空了。”
这话简直前言不搭后语,但夏姐儿却信以为真连连点头,还转头哄大姐“家去吃,等虫子饿走了咱们再吃多多的。”
老头儿听了就放声笑起来,他原姓崔,祖籍在金陵。十五年前夏收,金陵接连不断地下雨,冲垮了河道,整个乡一片汪洋,当老崔还是小崔时,小崔素来好吃懒做,一农忙他就出门找耍子。
十五年前那一天他也是如此浪荡了一天,等要回家时才发现再也回不去了,县里城门紧闭,隔壁乡的旧识见了他就逮着直问怎么活下来的,知道他在城里瞎混了一天抖了半天嘴才哭道“天不酬勤,怎么竟让你这样的懒汉活了下来,反让乡里日日不离地的人都死绝了一百户人,整整一百户人啊,一千五百三十二位老少,到最后连片布也没留下。”
崔老头嘴上当他在说笑,心却慌了,爬了城楼往外一看,城外乌压压的一片具是浑身淌水儿的灾民,他腿都跑细了也没见着爹娘兄妹,只能跟着大伙儿一起往外地逃。
逃来南水县便被安置在济善堂,周遭活下来的汉子婆娘,但凡好手好脚的都出门找了活儿干,就崔老头还在这地界吃凉饭。
虽然皇帝怜贫爱弱,济善堂说起来也是官家的产业,但那些个富商谁不是精乖的人。上头指定要立而不倒的稠粥,他们也做,只不过做出一桶来应付了上头就抬回去自家吃了,底下的穷苦人依旧还吃掺了烂菜叶的凉粥。
就这崔老头还不敢多吃,每次一吃他就想起头回到这儿的那天,同来的灾民没个饥饱,个个埋头苦吃,他也没命地往肚里塞,只崔老头还记得娘跟自己说过遭荒的时候不能吃饱了。他当时不明白为什么,等一顿饭下来,好些人肚皮一翻就活活撑死了,他这才知道原因。邻乡的人也是这个时候去的,打那天起崔老头再饿、再馋也不让自己多吃一口饭。
舅甥几个听得一愣一愣的,李三郎想了想确实有这么回事,还跟两个外甥女道“听说那边以前发过两次大水,第一次在几十年前,老胡大夫就是那会儿被张家人救的,第二次就是十五年前,我都才几岁,只记着到处都是流民,吓得乡里人都不敢出门,在家关着门过了好些日子。”
整个村庄都被洪水淹没,在现代也会发生,只不过再也不会有这样惨烈的场面,再不济总归能保住大部分人的命。张知鱼似乎都能想到至今那片土地都还十室九空的样子。
死了这么些人,洪水之后定有瘟疫,肥土冲薄又得重新开荒,一家五口人一般情况下要三代人才能开出二十亩熟地,有的咳血而亡也不定能得出来。这样的地方朝廷不派人,大家宁愿做流民也不会回乡,外出好歹能混口饭吃。
张知鱼想得神了,回头一看崔老头说了这些话儿,竟面泛潮红,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异响,心里觉得不对,忙问“你是不是生病了我跟阿公学医了,我给你瞧瞧行不行”
崔老头确实不舒服,但看着她才那么点大却不想让自个儿平白再受折腾,抬了屁股便想走,不想坐久了身子却有些麻,半天都没挪开。
张知鱼见崔老头不吱声,还当他是同意了,闭着眼就开始熟练地听他的脉。
崔老头的脉很奇怪,一会儿强一会儿弱,强的时候就像重鼓快锤,弱的时候更没一点儿动静,这样的脉相张知鱼听阿公说过很多次,这是回光返照的必死之相。
鱼姐儿放了手,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看着崔老头,静静的没有说话儿。他已经把自己的身体饿得太虚弱了,若在现代实际上还有法子救,但这会儿却不可能。
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还能不知道崔老头已经在这躺了好几天,今儿却分外精神,他活了这么些年什么不明白不过就是人这一生,除死无大事罢了。
崔老头心里有数,就拣了话问,晓得她们是来找柳家三兄妹的就笑道“我还当哪里又遭灾了,原是找她们姊妹的,只不过柳儿现在在什么好味楼给人送饭菜,姊妹三个住在就后柴房很少回来了,你去那边找她去。”
张知鱼道了谢拉住舅舅就想走,崔老头却小声跟她道“你若见了柳儿,让她给我买点吃的来,她知道我想吃什么。”
柳儿如今混迹在东城,自从跟鱼姐儿说了那些话儿,她果真下午就带着妹妹四处爬摸,每天她们都要忍饥裹腹地不停走动,用心记下每一个路过的位置。起初姊妹三个只能在济善堂附近,慢慢的整个东城再没有她们姊妹找不到的地方,因为她手脚勤快,有的店铺也乐意给她一文两文帮忙跑腿,好味楼的掌柜还长聘了她,姊妹三个如今每日都能吃饱了。
有了饭吃有了活儿干,柳儿虽还瘦却也挺拔了许多姊妹三个都有了精神气。
听着崔老头想吃东西,柳儿神色便严肃起来,她们还在善堂里时很得崔老头照顾,那粥吃不饱,崔老头人虽馋却吃不多,一吃多他就开始干呕。为了止饿崔老头平常拿些豆子慢慢嚼了填胃,那粥便回回都得剩一半给她们三个分了。
日子一长一老一少就熟悉起来。
柳儿摸了身上的钱去掌柜那买了只客人吃剩的母油船鸭的鸭头,用油纸细细裹了起来,拉着两个妹妹就往济善堂跑。
崔老头还在门口闭着眼晒太阳,听见动静眼皮子一抬,见着是三姊妹来了,就慢慢从袖子里摸出五两泛着红绣的银子来,这是他早年跟人一起干活攒下来的,他人懒,一辈子就赚过这五两银子。
柳儿不接,崔老头递得久了便没了劲儿,手一松银子就滚到地上,崔老头也不在意,自己还躺回去晒太阳。
没得多久人就迷糊起来,张知鱼叫了他好几声,崔老头都不应,看样子意识已经不清醒了。
张知鱼一时想起那鸭子便喊道“崔爷爷,鸭子买来了。”
崔老头依旧没睁眼,却开了腔含含糊糊道“快拿来给我尝尝,吃完这一口我就要回金陵了。”
柳儿红着眼打开纸包,母油船鸭的浓香顿时撒得满屋子都是,柳儿没有见过李氏的船鸭,但她觉得这就是最好的船鸭了。
但那鸭子递到崔老头嘴边儿,崔老头还躺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肉香四溢的当口,张知鱼摸了摸崔老头的手,有些不忍地拉住柳儿道“崔爷爷走了。”
回到家鱼姐儿好半天都没说话,这会儿她才猛然发现,疾病在这个时代有多可怕,那些鲜活的人,只是因为一点点的小事就会烟消云散,再也不见了。
普通人就是这样人如草芥,这样的病在富贵人家根本不算什么,但因为缺医少药普通人遇上个简单的病症也会被拖死。张家也有病人,王阿婆就是,说不得在上头的大夫眼里这也算不得什么病,只要挥挥手就能治好了,但阶级却永远限制了他们求医的机会。现代人有许多跨越阶级的机会,在大周朝,那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些人本来可以不死却死了,张家也是别人眼里蝼蚁般的百姓,或许有一天这样的厄运就会来到张家,又或许厄运早就来了,至少张知鱼和张阿公现在都还治不了王阿婆。
张知鱼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学医,而不是去绣花做饭,这些事情产生的价值对她来说都没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只是她想往后永远为崔老头们、为桂花们看病。
从前在医学院随口发出的誓言第一次回响在张知鱼耳边。在现代时她学医是只是因为爸妈喜欢,后来跟着阿公学医,她只是想学一门手艺不要让自己饿死。
但此刻张知鱼闭上眼对自己道“不为良医便为良相。”她不愿意做什么政客,她也没有能力去做,只愿今生能与家人常在,亲朋好友长命百岁。
*失钱财从头再来
且说回鱼姐儿拜别了柳儿定好相会的日子,便一路一声不吱地闷头赶路。李三郎见了这事儿也有些被震住了,但他好歹也多吃十来年饭,还稳得住心神,只想着家去后得改改懒病多学几样本事。起码除了种地还得有门营生才能旱涝保收,不至于在济善堂穷得治不起病死了,这多造孽。
舅甥二人各有各的心思,直将张大郎殷切的眼神儿忘到九霄云外。只夏姐儿还不知生死,当崔老头是睡着了,心里还惦记着她爹的三十文钱。
遗憾地跟大姐道“买它十个炮一齐放到天上去,还不得把花妞牛哥儿羡慕死了。”
这话李三郎听了都惊心“你爹存了整十年,就这三十个钱,你还要一齐放到天上去给他看。你就这么忍心”
夏姐儿听小舅这么一说也心痛起爹来,遂走过面具摊跟前就拉住大姐不肯走了,指着嫦娥面具要买给爹戴。
这就是司马昭之心了,张知鱼想着以后要用到的东西便决心做个铁公鸡,哪肯多掏一文钱,就道“你自己不是该有十八文”
夏姐儿捂住腰包摇头“我舍不得花我的,但我舍得花别人的,这是为什么呢大姐”
“还能因为什么呢,当然是因为你抠喽。”张知鱼摸着夏姐儿的肥荷包道。
李三郎身上除了姐夫交过来的三十文便一分也无,但他也觉得在路边摊背着姐姐买劳什子武林秘籍,还不如夏姐儿两个花了,姐夫怎一把年纪了还发些毛头小子的梦儿
怪道说外甥像舅,见李三郎眼也不眨地花了十五文钱买了三个面具,还不落自个儿的,鱼姐儿又心疼了,把剩下的钱抢过来道“剩下的得给我爹买书呢不许花了。”
几人左逛右逛都没见着卖书的地摊,这也就是方巡检给张大郎灌的汤,书本还能有放地上卖的,士大夫的唾沫还不得把人喷死了。
且他爹又不是天选之子。这般想着,鱼姐儿身子一转却见着虹桥边一个卖羊肉汤的小摊贩桌子底下垫了个东西,隐约还能看到上面写了一个刀字。
张知鱼心里犯嘀咕,莫不是张大郎真是有着运道
李三郎不识字但书还是认得出来的,也拍拍屁股笑了几声“你爹这是找着了。”
那摊贩也是在路边乞丐窝翻出来的书,原本这附近有个老乞丐在这要了好些年饭,这个月却忽然不见踪影,听说是跌河里淹死了,今早衙门来人查乞丐窝,甩出来一本书,他就捡了起来,还当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打开一看都画的小人儿,丑就不说了还是穿衣服的。当下就垫了桌角,这会儿一听张知鱼要,就疑心是什么宝贝,嘴皮子一碰就要一两银子。
李三郎冷笑几声,转身就走。
小贩见着他们真走了又连忙喊住人道“那你们想给多少钱这可是我们家祖传的。”
李三郎在家里看店,还价的那都是附近几个乡的婆子,这些年下来早就深谙此道,一个磕巴都没打便斩钉截铁道“只给两文。”
小贩真个惊了不轻,舀汤的勺子差点儿没捏稳,不乐意道“小伙子净说些笑话儿。我这桌子且还要它垫脚。你抽了书今早我不得收摊儿为你两文钱倒还赔去一锅汤。”
羊肉贵得没谱,小贩的羊汤也只是用羊大骨炖出来的。因手艺好闻起来格外香浓,但吃在嘴里实际上就没那么多滋味儿了。
张知鱼见夏姐儿眼睛都冒绿光了,转了转眼珠道“那我们买你一碗羊汤,你把这个送我们,桌角我让小舅给你找东西垫。”
一碗羊汤十五文呢。赚头大多了,小贩心里盘算了几下就同意道“那可得让他快些儿回来。”
李三郎从包袱里把张大郎最后十五文钱儿摸出来递给小贩。
张知鱼见了都有些不忍落,夏姐儿看着有汤吃只高兴得都跳了起来。
小贩接手摸了好几遍,拣出三枚私铸钱道“这个铜低,我不收,要不然只算一个钱儿。”
在货郎摊子上私铸钱还能算半文,比这划算多了,张知鱼不肯,就从荷包里摸了三个出来把张大郎的又装回去。
先前崔老头剩下的油纸包,鸭头被柳儿装到崔老头身上了,估摸着得陪着下土,剩下的油纸包还没来得及丢,李三郎
听他这样说便翻出来装了捧土,包得严严实实给他垫桌子上。
小贩摇了两下,见果然不坏便接过李三郎递来的数口粥坛子往里装了一碗。这一碗不算多,但也够张家人人喝上两口了,所以舅甥三个都打算带了回去一起吃。
那头张大郎午间本是不回家在衙门吃公家饭的,这会儿却提了刀一个人在桌上坐着。午时还有些时候,堂屋还没人。
张知鱼一进门就看见她爹盯着门望眼欲穿,便跑过去递给她爹一本黑乎乎的刀书。张大郎翻开一看果然高兴,他也不识多少字,这样画出来的正适合他。
只张大郎还有件心心念念的事儿他的血汗钱,见三个人都不开口,就提起了心问“剩下的钱呢”
张知鱼还没说话,夏姐儿已经跑去厨房取了碗,让爹往里倒羊汤,张大郎还以为是小舅子买的,接手就欣赏地拍了两下李三郎肩膀。
夏姐儿却想着这个是爹买的,先舀了一勺给张大郎喂过去“娘疼我和大姐不疼爹,我对爹好。”
张大郎喝了汤仿佛吃了蜜。
但钱就是夏姐儿第一个带头花的呐,张知鱼看张大郎都乐上天了,便叹了口气摇摇头道“爹,先前儿我说错了,你那堆钱里还有私铸的,算起来竟然只有二十七文半。”
张大郎不认,坚持是三十文,并让她赶紧把剩下的交出来“等会你娘过来就来不及了。”
李三郎吹了下还烫口的羊汤嘿嘿笑“姐夫,哪还有剩,你这不是正喝着呢吗”
如此,张大郎为了个地摊文学,又得从头再来,只这回很有些不同,他女儿还是心疼他的。张大郎摸着袖子里缝起来的三文钱想。
家里也不止多了张大郎一个伤心人,李三郎歇得一二日要走了,两个外甥女都舍不得这个带着她们又吃又喝还到处疯玩的小舅。夏姐儿趴在地下抱住李三郎大腿嚎啕大哭,便没丝毫形象可言,真是见者伤心闻着落泪。
李三郎素来自诩铁石心肠的男儿眼眶一红也抱着两个外甥女抽噎道“等入夏了舅舅接你们家去玩,咱家有辆小船呢,到时接了你们挖藕去。”
张家自然没有不应的,谁还能拦着孩子去外婆家玩儿只李家往前从没这样说过,李三郎这是提醒他们没照顾好孩子呐。张有金的事儿过去了这许久,当时消息瞒得也不算严密,保不齐三两黄汤下肚他会说出些什么来,李家真要打听也不是打听不到。
张大郎明白小舅子的言外之意。亲送了他出去道“你且放心,那贼子我必不会放过。”之前是一直没得着空会乡,节后正好趁着给张老大拜年把个杂碎收拾了,就张有金那怂货,保准他不敢离了南水县,还在家窝着吃他老娘。
如此李三郎便快活地拿着姐姐送的一背篼年货租车回家去也,里边还有李氏误会后补给他的十五文羊肉汤钱呐。
*上元佳节初相会
张知鱼自出了一趟门回来,学习越发努力起来,往日还见她惯常跟这夏姐儿几个白日四处溜达,现在年都过了还不见她停歇,日日泡在小药房对着那丑巴巴的木人研究。
即便出门也是去找桂花。
桂花如今在家胆子大了许多,再不似从前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几个嫂子要指派她,让她端碗她就能失手跌个粉碎,让她洗衣她就能搓烂衣裳,几回下来嫂子们都心疼物件儿,再不让她上灶下水地替自己做活儿。
果然万老头日日只顾着吃喝玩乐,没得他苦的地方同样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从前他不会说儿子儿媳们,这会儿也就不会说桂花。
只家里条件确实也好不到哪里去,桂花吃了张阿公开的药,养了个年还不见长肉,心里更怕起来。
张知鱼抽了空就问她“我用针给你调理,你愿意吗”
桂花明白张知鱼还没正经治过人,但她身体已经这样,扎针总不会扎死人吧便点头应下来。
这套固本培元针也是张知鱼从前学的,她记得的针法一共只有两套,另一套就是麻醉针灸术了。
张知鱼再也不想看着原本有机会健康活着的人在她面前渐渐衰弱了,便约了日子常让她来家里扎。
尚还未到应约之时,李氏就开始心疼死鱼姐儿这般年岁就起早贪黑地学习起来,便盘算着趁元宵节好好带着她跟家里人出门耍耍。
一过了年日子就越过越快,转眼便是元宵佳节。
这在大周朝是比春节还要隆重的节日,不待入夜巷子里便没了人影,家家门口挂了灯笼便约着相熟的亲朋好友,一同出门看花灯。
李氏这一天也不干活做饭,一家子一齐走到春河边买了碗乳糖圆子做晚食。
圆子小小的一只却口味繁多,张知鱼要了一碗玫瑰卤的,一入口就能尝出来这就是元宵,还带着点点咸味儿,虽味道远比不上她娘做的,但不那么美味的外食也是一番别有滋味的享受。
这会儿这样精致的小吃还不曾风靡大周朝整个疆域,也只有在江南地界儿上才能在正月十五吃到一口。
张家人忙碌了一整年,这个时候连张大郎都放了假,一家人才真正的有了一天全家都能聚在一起的空闲。
李氏拿了家里最好的衣服给几个女孩子穿上,当然说是最好,也就是没有补丁的棉衣而已,又用红珠串了几朵花给她们插在头上,水姐儿买的彩线花样子最后还是落在梅姐儿手里,废了好些功夫亲做了几把迎春花团扇给底下几个小的拿着,一人再提了盏荷花灯,这样看着就很精神漂亮了,且小孩子有一股别样的生气,张家人本来就生得好,故此一路上都有熟人给鱼姐儿几个打招呼。
拿着各式小吃,张家人沿着被火印得通红的河一路往灯市走。
再贫困的人家在这时也会站在桥边上听戏班子唱戏听曲儿,往日本就拥挤的河面更是水泄不通,大船上彩台高筑的名妓也拿了胡琴琵琶吹拉弹唱起来。这些许多都是大户人家和官府请来的人,老百姓也只有在这样的日子里才能享受一番江南的富有。
正是灯火阑珊,意尽而归时,喧闹的人潮逐渐散开,鱼姐儿随着爹娘站在傩戏摊跟前儿听戏,台上人带了各色彩色面具,穿着鬼神相关的衣服为来年消灾驱邪。
正演到的黄父鬼被八仙一剑杀死时,隔着张横眉怒目的钟馗面具,张知鱼隐约见着旁边河岸上有一个体态风流的柔弱女孩子一个人站在灯前儿。
隔着重重人影花火,她越看这个背影越觉得熟悉,忽然想起那天顾家院子里的邻居来,便挤过人群直走到她跟前儿道“你是顾家的小孩吗怎么一个人在这,你家里人呢”
顾慈正站在河边看人放河灯,转过身来就对上一张圆圆的笑脸,一下也把鱼姐儿认了出来“就是你那天趴在我家墙头的”
张知鱼点点头,丝毫不觉得羞耻,她们竹枝巷子的小孩心里就没得害羞这两个字。只见这女孩子真如松山冷月般清丽,心里就高兴起来,看她虽比自己还高些,却念在自己心理年龄更大,开口便充了大道“顾妹妹,我是不是以前见过你”
顾慈欲言又止,想到阮氏终是没吱声,只见她比自己还小半个头,就纠正道“我过了年就七岁了,你有六岁吗”
“当然了,我六月份就七岁了,而且是周岁。”
顾慈却不想当弟弟妹妹,只告诉她“我三月份就七周岁了。”
“好吧。”张知鱼见自己没理就开始转移话题“人家都说过年要放花,我这还有个冲天炮你放不放”
顾慈其实没放过,但输人不输阵,就点点头认真道“没问题,我在家玩得可多了。”
张知鱼也没玩过这最新的冲天炮,还是夏姐儿买给她的。
顾慈接过来研究了半天才找到引线,用火折子点了放在地上。
张知鱼看着圆圆的炮忽然心跳有些快道“你知道它往哪边冲吗”
“它还要冲它要冲到哪里去”顾慈也懵了。
张知鱼手有点哆嗦了,这会儿人少但还有好些大老爷坐在河边喝夜茶呐。
顾慈眼疾手快地将炮丢到河里,不成想这冲天炮还真有些威力,挨到河沿又蹿了上来直奔茶摊,“轰”一声把个茶客惊得四处逃窜。
夏姐儿正在吃糕,抬头看到大姐放了她买的冲天炮,眼睛里满是赞叹“这就是冲天炮,它真的能开好大的花啊。”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两家长辈。阮氏走过来见儿子炸了人家茶摊,忙派人去看有没有人受伤,又取了一两银子嘱咐丫鬟“看看砸坏了什么没有,把人家坏了的东西都赔了,若没有便请茶客再吃一道压惊茶。”
好在这样的玩意儿也就是个花样子,中看不中用。真有点儿用的哪能流到百姓手里茶客急奔了一阵儿还以为雷打下来了,歇住脚儿站在远处不住地往里瞧,见是个炮仗就骂骂咧咧地又走回来要自个儿没喝完的那盏茶。
摊主却将碎末叶换成了野趣的正经茶,苏州本来茶园也多,百姓喝不成那上好的碧螺春,家家也能存点儿沫子尝味儿。茶摊上最好的也就是五文一杯的乡下收上来的散茶,离着好喝且差一大截,但比起碎沫子强多了。
回头的茶客得这一盏滋味儿,没得多会儿又快活起来。
顾家搬家那天张知鱼是见过顾家人的,虽然当时阮氏不曾露脸儿,但她还是一下认出来这是隔壁的娘子。
张知鱼见顾慈要走,就拉住他道“你来了这么久怎么不出来跟我们一起玩。一个人在家多无聊啊,往后我们一块儿玩好不好”
顾慈眼睛亮亮地盯着她,虽没说一个字,谁还看不出他的意思这是盼着一起出门呐。
阮氏这才反应过来,这是竹枝巷子的女孩儿,知道她是隔壁张家人后,便又亲近了许多,见她只一个人便将鱼姐儿拉到跟前儿道“好孩子,人多跟爹娘挤散了吧,等会儿随着我们一块儿家去就不怕了。”
那头张大郎见女儿一错眼的功夫就惹了这样的祸事,废了好些功夫才一头汗地挤过来。听得这番话就笑“不曾走失,小孩子皮,一会儿功夫就钻得没影儿,我这就带她去找她娘。”
两人客套了几句,张大郎早见了她家婆子拿了钱财出去,此时便开口问了赔偿,总不好让顾家全给了。
阮氏就摆摆手道“他连个茶杯子也没摔坏,只给个压惊罢了,还算什么,以后让孩子们多在一处玩就是了。”
这会儿天色已经不早,夜风渐凉,阮氏怕顾慈寒了身子便要带着他家去,走前还对鱼姐儿道“明儿你带上你家姐妹兄弟一起来找慈姑玩,来了这么久慈姑还没见过你们呢。”
张知鱼应了声儿也跟着爹往回走,他们家还得再逛逛呢。走到半途,鱼姐儿忽地想起顾慈手上没灯,她家里却还有盏阿公送的灯,便两步赶上去把自己的荷花灯塞给他笑道“喏,这样你也有灯了。明儿我带了朋友来给你认识,往后你就自己找她们耍去。”
顾慈接了灯点点头也高兴起来“那明儿我在家等你们来,南水县有什么可玩的。咱们一块儿玩,我还没玩过这边的游戏。”
*
张家人一直玩到月上中天才一齐慢慢踱步回家。听说大姐明早要去顾家,还要带上她,夏姐儿就有说不完的话儿,她早想进去看看里边是什么样子,第二天竟难得起了个大早拖着大姐就要走。
早饭且还没吃,李氏当然不可能放她们出去,而且昨儿人家还多出了银子,虽别人不在意这三瓜两枣,张家却不能不放在心上。
张大郎已经问过茶摊主确实赔得不多,如此街坊间也就不好再为这几个钱掰扯。李氏看着两个孩子便转身去厨房做了一盒子梅花糕让鱼姐儿带了去。
顾家丫鬟昨儿已经见过鱼姐儿,知道她们今日要来,早早的就起床留了门。
阮氏平时就有许多女孩儿用的东西,给顾慈那都是糟蹋了,倒不如送给自己喜欢的乖小孩儿。
夏姐儿看着院子里到处都是自己没见过的花儿朵儿,一路上都叽叽喳喳地哇个不停。
顾家丫鬟看她小脸胖乎乎的跟年画娃娃似的,都当带孩子玩儿了,走到哪给她讲到哪儿,就这几步路却花了足足一刻钟才走到阮氏房里,夏姐儿早把口水说干了,只左盯盯右看看,拉着大姐道“大姐,小美人儿呢”
阮氏一听就笑起来朝内室招招手。
张知鱼就见着里边走出来一个跟慈姑长得一样的孩子,不过他穿的是男装。
张知鱼只想跟小姐妹一起耍,声音都尖了“你是男的”
顾慈小声嘀咕道“昨儿我可没说我是女儿家。”
阮氏就解释“我们家总是没男人,他爹也早早去了,顾慈身子弱,寺庙里的大师说这是天上盯住了顾家的男人,让孩子冒充女孩儿过了七岁就能站住了。”
实际上要遵守的远不止这些,要当做顾家没这个人,顾慈都不能叫她娘,只能叫姨母。
这都是因着顾慈身体实在太弱了,阮氏从前做多了粗活儿,伤了底子,头胎就有着艰难,顾慈生下来还没根筷子长,一年四季都在生病,好几次差点就没了,多少大夫顾教谕都带回来给顾慈看过,看了却都摇头说这是胎里来的弱症,治不得,只能好好养着。
阮氏这辈子不求顾慈大富大贵,也没再要第二个孩子,只要他能健康活到老就算谢天谢地了,故此才不肯让叔伯占了一点便宜去。顾慈本本还听话儿,只在老家时因他年节上要扮作女儿躲天眼,许多同龄的小孩儿都不肯跟他玩儿。
阮氏虽然脑子不是很灵光,但到底受了顾教谕许多影响,还记得给孩子找玩伴儿,她从小过得那些苦日子,但偶尔想起一起玩的手帕交也就有甜的时候了。
张知鱼听了就对他怜爱起来,在她看来这也就是个萝卜丁,便带着他一块儿去花妞家耍枣。
市井门户就没有一个门户严实之说,互相看对了眼的夫妻比比都是,就没人说嘴的。更别提周围的小孩儿了,人说男女七岁不同席,这些都是对大户人家而言,斗升小民肚子且还没吃饱哪顾得上礼节。
有夏姐儿这个土霸王带着,巷子里的小孩没两天功夫就跟顾慈耍熟了。
阮氏见儿子不念书的时候脸上笑得也多了,心里高兴,成天儿做些点心让禄儿给孩子们分。
虽然刚过了年,人人手里都还有些甜嘴的,但跟顾家的东西比起来就显得粗糙了。
竹枝巷子里的主妇私下聊天便道,这阮氏果真是个有些心计的妇人,既给了她们一个下马威,又讨了孩子们的好,就如今自个儿在家骂一句,小猢狲还得说比不上阮氏,反把自己气了个仰倒。
主妇们不约而同地就生出个模糊的印象,这阮氏恐怕是个真老虎最好不要惹,从此对顾家便有些谨慎,不再日日等着看乐子了。
但这番动作终究惹了人眼,周围都有些知道竹枝巷子新搬来的人家是个顶有钱的肥羊。
正月十七这晚张家人都已经打起轻鼾,却听见顾家闹哄哄的一片。
李氏就推张大郎“你去看看,那一家子也是妇孺,有个什么也帮把手。”
张大郎起身披了衣服抓了刀就朝顾家跑,不出一刻钟地上就躺了个鼻青脸肿的毛贼。
李氏一看就认出来是隔壁巷子卖豆腐的,夏姐儿睡眼惺忪地醒来见着贼是谁,就跟爹说“这人跟耗子一样坏,把他跟猫关在一起,猫吃耗子肯定也吃他。”
鱼姐儿就跟她说“你还不知道吗,爹就是咱们家的大猫呐。”
夏姐儿觉得也是,自家从来没进过贼,爹说不好真的猫变得,就拉了李氏往屋里走,给张大郎留个背影道“猫吃老鼠可吓人,娘今晚跟我睡,这样娘不害怕。”
张大郎看着小闺女抖如糠筛的手,将毛贼一扛便给衙门连夜送了个开门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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