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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活下来了

张大郎将成姓一窝拎小鸡崽儿似的一齐塞到车上,  看着摸着柳条不敢说话的夏姐儿也头皮发麻,如今兰娘的脾气早不是以前的柔顺样儿,他在家也越发过得艰难,  哪敢带着这么个炸药包回去,  只将小女儿塞到沈老娘手里,  眼珠一转,小声嘀咕道:“你娘要打你你就找她的娘护着,  女儿都听娘的,  抱好你外婆这根大腿,你娘就成不了事。”

夏姐儿感动地抱抱爹,  狗腿道:“爹最好了!”

张知鱼看着妹妹从自己胳膊上松开的手,凑到她耳边轻轻说:“今晚,  我和外婆都不回家。”说完拍拍她的肩膀温柔一笑。

夏姐儿忍不住摸住腰带问大姐:“如果我跟娘对打能赢么?”

大孝女当如是!

张知鱼赞叹地看一眼夏姐儿又开始抽鸡爪疯的手,  贴心地劝诫:“娘打人会疼,  但爹打人会死呀!”

夏姐儿得了这句批语立刻蔫儿了,哆哆嗦嗦地上了车,  张知鱼心情大好,好比发了笔大财,冲上了马车回家的小伙伴挥挥手哼着歌进了狄家。

次日一早张知鱼就带着眼神发亮的沈老娘和闵大夫上了饭桌。

狄家如今虽然不算有钱,但狄夫人有成家的钱么,成老爷三个如今还不见回来,狄夫人昨儿晚上在家痛吃三大碗小米粥,还使丫头过来豪横地表示——要吃什么尽管点,狗大户吃一回少一回。

沈老娘从来不是亏待自己的人,  闵大夫和鱼姐儿一合计自认此举顺应天时,天授不予反受其咎,顿时便点了一大桌子菜,  闵大夫年纪渐大也挺着肚皮喝了二两黄酒,听成昭说这是他爹的珍藏,除非见县太爷否则不轻易拿出来。

沈老娘笑——如今也让咱们乡下人过过县太爷的日子喽。

今日桌上摆了诸多时令小菜和补身汤品,本来这些东西都是准备给淑娘的,但她不能吃,这会儿就便宜了桌上这五六七八张嘴。

闵大夫深吸了一口气,香味钻进鼻子里,显而易见,胡子都返黑了,乐道:“好多日子不曾吃腌笃鲜和鲃肺汤了。”

张知鱼早闻着味儿和狄二老爷一块儿打了些尖,闻言给他们一人盛了一碗笑:“日子没那么好的时候,天天盼着过年吃。”

沈老娘虽然人在乡下,但也是个不缺钱和经历的老太太,将两碗汤都喝了一口也感叹:“是好吃,这东西做起来也麻烦,你娘在家也不常做,今儿有口福你多吃两碗。”

这都是江南名菜,每个地方的做法都不太一样,像腌笃鲜张家就只会在过年时做,李氏会最大程度地多放调料,回回鱼姐儿都能在里头吃到春笋和冬笋,她们家以前生活困顿,放的只有从大骨上剔下来的肉,再加点儿腊肉莴笋和百叶结就算成了。

成家已经发了三十来年自然跟他们不同了,放的可是真材实料的火腿,鲃肺汤就更难得,得要太湖的斑鱼做,斑鱼肉嫩,江南的富户都喜欢剥皮后将鱼肝和鱼肉单独拿出来用鸡汤煨,里头放三分酒两分水一分秋油,起锅的时候再加一大碗姜汁和葱花,喝起来又嫩又鲜。

张知鱼也只听人说过而已,这会儿喝了满满一肚子才知道这事不假,几人幸福地敞开肚皮吃喝,狄二老爷要做贼似的偷偷抱着碗在厨房吃,淑娘说她不能吃也不叫他吃,不然就是感情破裂。

大夫说过不让她动怒,否则可能引起血崩,狄二老爷自然赌咒发誓,但汤实在太香了,他没忍住偷了嘴。

淑娘过午又睡了一觉,醒来便对上几双亮晶晶的眼,一下就反应过来大家要做什么,中间高大夫来了一趟,和鱼姐儿一起给她扎了效果不那么强的止痛针,虽然伤口还是不舒服,但比起之前的分娩之痛已经轻松了不少,淑娘弯弯眼睛笑:“你们开始吧。”

她觉得自己已经变得很坚强了。

张知她想起病房里那些疼得面色惨白的产妇,不由叹一声,昨儿淑娘还怕疼得要命,果然是磨难让人成长呐。

闵大夫和鱼姐儿伸手摸摸她的脉,估摸着也差不多了,沈老娘便伸出了罪恶的双手,手上过的产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下手又准又快,淑娘痛得眼泪一下就飙了出来,颤巍巍地道:“好痛!好痛!我不挤了!”

狄二老爷在外头听着淑娘的叫声,也心情紧张得连声叫唤起来,外头有路过的街坊咂舌:“昨儿不是生了吗?怎么今天还在叫?瞧瞧,小嗓子的叫成田鸡了,呱呱呱的。”

狄二老爷一把捂住嘴,闵大夫简直没眼看,过了约莫一刻钟才被唤进去看淑娘。

淑娘满头的汗,闵大夫看她只是痛得狠了,便道:“先歇会儿,等你缓过神了就下床走走。”

秦婆子惊道:“昨儿才挨了一刀何不让她再歇歇。”

闵大夫看鱼姐儿,鱼姐儿坚定地说:“不行,这事儿越早做越好,这样恶露会排得更快,她的伤口好得也更快,伤口愈合可能会把肠子粘在一起,那个时候就又得划一刀整理肠子。”

一回就险些要了她的命,谁敢去赌二回生。

秦婆子打了个抖,狠狠心道:“娘子歇好了,今晚我就扶你下地!”

淑娘又要哭了,靠在秦婆子怀里说:“秦妈妈,我想吃东西补点力气。”

几人异口同声道:“不行!”

淑娘心如死灰,遂唤了丈夫进来给自己做伴儿,腌笃鲜的味儿浓,淑娘一两日不曾进食,便是活鸡也能闻出香辣味儿,这一身哪里瞒得过她去,狄二老爷顿时在里头挨得好大一场骂。

狄家院子里几个暂招的短工婆子小厮都竖着耳朵听得目瞪口呆,心说,我的天老爷,淑娘昨日动刀他们也是在的,那时候淑娘产房都没个人音,连叫痛都不叫了,稳婆过来还得问问何处是产房,就连狄二老爷都背地悄悄着人买了白布打算冲一冲。

这会儿淑娘骂人比昨日喊痛的声音都大,这真的是挨了一刀的人?

大家都是巷子里的街坊,便有人放了扫把在门口跟七大姑八大姨凑话。

外头许多人想打听是不是剖腹术真的又不疼又好得快。

淑娘难产生了一夜都没生下来,昨日动了刀子算起来拢共也没半个时辰,这可比很多顺产的妇人都生得快。

沈老娘本就是南水县人,混在人堆里一点儿不突出,听了这话就笑:“肚子划开要多大会儿功夫,一刀的事儿。”

街坊心说也是,“但鱼肚子打开鱼就死了,淑娘还活跳跳的。”这才是大家关心的点。

昨日有扒在狄家门口听的街坊,听得这话就狐疑道:“谁知是不是真的活了,只听得音儿,可见着人了?说不得是对外头胡说的,人早就拖乱葬岗埋了。”

有机灵点也问:“那大夫和稳婆都是狄老爷找来的吧。”

在狄家做事儿的娘子悚然一惊,一拍大腿道:“还真是!”

他娘的,那现在淑娘真的还活着吗?大伙儿也没见着人出来呐。

众人阴谋论一番,觉得淑娘八成已经死了,背地里还分了两派下赌,看狄二老爷是不是陈世美。

沈老娘险被气个好歹,她倒是不在意狄二老爷的名声,但这惊天创举也有她老人家一份功,此功不容污蔑,回头就更精心地照顾淑娘,盼着她早日下地惊呆外头一众鱼眼珠。

淑娘在沈老娘无微不至地关怀和鼓励中,决定进步下地走两步,此举将狄二老爷和秦婆子都惊得不轻,都惊道:“不可能!”淑娘是闺阁娇养的女儿,若非狄二老爷秀才中得早,还娶不上她呢。平时家走两步路淑娘都得喊腿疼,让她主动忍痛下地,完全是成老爷拜大仙儿,失心疯了这是!

直到秦婆子慢慢扶着淑娘下了床,狄二老爷都还晕晕乎乎的。

闵大夫的胡子彻底往上竖了起来,连话都不会说了,当时王大郎受伤,在床上躺了小一年才慢慢下地做些轻活儿,淑娘这可是第二天!

王大郎少说也得一百六十斤,淑娘么,闵大夫看了一眼,道——九十斤不能再多!

这就好比兔子把牛绊了一跤。

狄二老爷虽是个文化人,此时心头大震,也成了薛蟠再世,指着颤颤巍巍走路的淑娘结巴道:“这么快,这么容易,这么点时间,我娘子竟然真下地了!”

顺产的妇人还得在床上躺一个月不让下地吹风,她可是肚子被划了一刀的人?

两人都看着淑娘眼睛都直了。

淑娘一沾地便疼得腿肚子打颤,沈老娘舌灿莲花,眼角闪着泪光,看着她感慨:“若你娘老子在,见着你已能下地可不得高兴死。”

淑娘一听爹娘,眼圈儿也红了,又往前挪了两步。

狄二老爷立刻对张知鱼叹:“你外婆真是天生的娘,淑娘在她跟前跟见着我岳母似的。”

张知鱼在心里将这话转了两回,心说,天生的娘,不是女娲么,那沈老娘高低也是个女娲后人了!

连狄夫人都忍不住叹:“淑娘如今看起来精神大好,倒跟寻常生产的夫人无二了。”

淑娘靠着沈老娘和秦婆子缓步走着,沈老娘心机地将人带到了门边上,这么两三趟下来,院子里的人都知道淑娘能下地了——他们亲眼见着的!

顿时淑娘一日剖腹二日下地的消息便风一般传遍了巷子。

生产过的娘子和正准备生孩子的新嫁娘这会儿知道淑娘确实还活着,都在外头面色复杂地嘀咕,道:  “无量天尊,这竟然是真的。”

院子里扫地的几个女娘心头也跟煮粥似的咕嘟咕嘟冒泡,都凑到张知鱼跟前问她:“这样看起来淑娘跟顺产的妇人也差不多,岂不是以后别的娘子也剖腹术,就能少许多病痛了。”怕她不说大家还给她手里塞了几块糖。

狄二老爷看着糖笑:“没想到你们南水县也有跟我们江陵一样的糖。”

几个娘子心虚地低下头,这就是你家的糖,昨儿淑娘死里逃生,秦婆子喜气洋洋地给她们一人发了些红鸡蛋和喜糖给淑娘送福。

虽不是偷来的抢来的,但是拿别人家的糖讨好别人家的大夫,总有点微妙。

张知鱼素来好事不嫌多,也不是个会拒绝别人善意的孩子,莫名其妙让别人没面子的事她是不会做的,收下糖揣到袖子里,怕她们误会,便解释道:“淑娘不是不疼,她被我扎了针才没那么疼,挤恶露的时候她不叫那是疼得叫不出来了。”

“你们想想看呢,平时被菜刀划破手指都得痛一天,何况剖腹产不仅划开了肚子,还把胞宫也划开了,不用止痛药,光痛就能痛死人了。但淑娘缝上肚皮第二日就得按压伤口,还得一日两次,不痛是不可能的。”

娘子们听了就叹:“看来生孩子怎么也得疼一回,除非不生。”

不过跟活命比起来,疼不疼的都是其次了,便又叽叽喳喳说起淑娘命大。

等淑娘排了气,不好意思地窝在房里吃东西时,张知鱼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只是走之前还格外不放心成昭,但今日怎么也没见着他,便想寻人问问。

沈老娘笑:“在衙门说话呢,你爹不是把成老爷抓了审了一回么,人虽出来了里头仿佛还有事儿,如今范大人有话问成昭和狄夫人。”

张知鱼怀疑要么成老爷偷方起家东窗事发,但赵家都没告他这事儿显然不可能,要么就是成家脑子进了水还真对狄夫人和成昭有歹心,苦主问话就正常了。

沈老娘呸一声道:“自给你爹抓去公堂一回,成大虫就跟个鹌鹑似的,回来后便夹着屁股走路,他倒是不念道卷了,改念了普渡经,想给自己化化灾。”

沈老娘虽在狄家待着,离成家且说得有两条街,只在门口站了会儿便回来说得绘声绘色,“我倒要看他死了能不能多烧两颗舍利子出来,哼!”

张知鱼走前便给狄二老爷留了话儿,让成昭回来后去找她说说话,她怕成昭给成老爷呕出心病。

第二天一大早成昭就乐颠颠地坐了马车跑过来,坐在地上跟慈姑和鱼姐儿说话:“我娘和我爹要和离了。”

张知鱼摸摸他的小脸儿问:“那你怎么办?”

成昭笑:“我舅舅说让我分家跟我娘过。”

顾慈问:“你爹能干?”

成昭自豪挺胸:“我舅舅说了,他不给我分我们狄家就告死他,他们要用巫蛊之术害我和娘!”

夏姐羡慕地看一眼他落在台阶上的屁股,姿势古怪地站着道:“这么说我们不用给你爹套麻袋,为你报仇了。”

成昭笑道:“我娘说让我带走他的命根子才叫报仇。”成家的两间药材园子如今都归了他,以后成明想要药材都得认弟做爹,这才叫剜心呐。

离婚带孩分产走,张知鱼忍不住赞:“狄夫人实在女中豪杰。”

*保和丸引出大孝子

狄夫人没多久还来找过几个孩子一回,她想把乡里的花田接过去,以前成家的账本好些都是她在算,如今和离出来怎么也得继续找个事儿做,今天紫茉莉做的膏在外头又卖了一回,几个小的念书的得念书,学医的得学医,李三郎得跑货,田中连个管事儿的也无。

张知鱼忙起来已经有些时候没注意外头的事了,诧异道:“那花如今还开得不多,怎么就劳动狄婶婶来了。”

狄夫人笑:“就是又少又安全,才叫人稀罕。”

几人嘀咕一回,还跟她签了契,以后卖出来的让狄夫人取走一成,狄夫人人逢喜事精神爽,抬脚回家开始看那几亩田的营生。

转眼就入了冬,天寒地冻的时候,顾慈便在家收拾去县学的书,也就是城南但城东的距离,除了牛哥儿和大桃基础弱被先生勒令宿在书院,顾慈他们都是走读生。

阮氏在家看着儿子瘦瘦的一把骨头,穿再多手上都没一丝热气,心中焦虑难安,就怕儿子随时一命呜呼。

顾慈又是个素来不喊疼的人,等他真喊疼,那就晚了。

张知鱼和保和堂的几位大夫都守在顾慈床边把脉,他能挨到今冬,是保和堂所有大夫齐心协力的结果,他的药方大家已经调无可调,这样也只是将他养得能喘气走路,做些普通孩子能做的小事而已,如果要去县学念书,那一定会前功尽弃。

张知鱼问顾慈:“你很想去县学念书吗?”

“娘还没把爹的事告诉我。”顾慈垂下眼小声道:“如果有一天我知道家里得罪了人,但是只能看着娘跟爹一样死了,那我真是枉为人子。”

张知鱼想起顾家库房里的大衣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说:“我一定会帮你的。”

赵聪看着顾慈,转转眼珠道:“我回家把保和丸的药方偷出来。”

顾慈笑道:“你偷了方子,还不得把你爹呕死了。”

再说要朋友拷问自己的良心去做事,说明这件事本来就不对,他不想赵聪因为自己做错误的事,便哼哼道:“就是你偷了来。我也不要小鱼看,直接两把撕了!”

赵聪不乐:“好心当成驴肝肺,那你等死吧!”

成昭在旁边听得若有所思,道:“这个保和丸这么重要?”

张知鱼道:“顾慈吃了这个之前都健步如飞,若不是为盐工的事耗费了心神,还不至于天一冷连门都不能出。”

成昭面色古怪道:“我家有啊!我爹见天捧着让我哥看看能不能悟出点什么。”

小时候他还当是武林秘籍,偷了包蒙汗药一气倒进酒壶,他爹跟他哥都睡得跟死了样。

他还是等看完了秘籍才喊的娘,挨得一顿好打。这顿打让他记忆深刻,便也没忘了里头的内容,就薄薄的一张纸,还只有一半儿,转头他就能背下来。

张知鱼看着他写在纸上的字也神色复杂道:“难怪赵掌柜看方子看那么紧,原来他只有一半儿。”

还有一半给成家偷走了,古代写字都是竖着写的,比如三钱人参,三钱两个字在上头,这么竖着排下来。

想必赵太医也有些强迫症在身上,因为药方只有巴掌大,他写方子喜欢将药材并排,看着便清爽许多。成老爷想是偷着张方子时来了人,撕下的一半儿只有药材,但是没有剂量,赵掌柜那半截里就只有剂量而没有药材。

但赵家抓过不少次药,怎么也朦胧记得写药材,所以,顾慈看着自己的保和丸道:“我的丸子都是赵掌柜在家神农尝百草试出来的。”药效就是猜准了跟猜不准的区别。

成老爷虽然有药方,但他没有学习赵家代代相传的加密宝字,所以他认不全药材,也就没有做出来。

成昭笑:“那倒不是,我爹和我哥以前捣鼓出一个叫保幼丸的东西给我吃,那味道闻着苦,我就没吃,我爹就叫我哥吃了,幸好我没吃!你们不知道,我哥,哦,不,成明一吃下去就烧炸了肠子,连着窜了半月的稀,最后还是当成痢疾才治好的。”

从此他们家就没在外头卖过丸子了,但他家还是经常制的,买了一溜儿小鼠,喂一只死一只,好长一段时间,成昭都以为自家是猫变的。

还经常半夜站在院子里吸收日月精华:“可惜没什么用,总不见现原形。”成昭面上浮现出一股淡淡的伤感。

张知鱼瞪他:“我们找了这么久,你怎么不说?”

成昭嘀咕:“你们也没跟我说过要,我怎么给。”而且之前他们家还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就是有他也不能拿出来。

张知鱼看着方子,心说赵掌柜你骗我骗得好苦!

不过保和堂的压箱底的药原来是个半成品,显然对赵家也是个大雷,爆出来地位立刻就能在南水县杏林界降一截。

大家对视一眼,都将目光放在了赵聪身上。

赵聪盯着这张纸心头一片火热,脑子嗡嗡作响,忍不住露出一个幸福的笑容。

瘟猪儿也有瘟猪儿的自尊,他的自尊就是决不允许县学里头只有他瘟,诚然慈姑比他在念书上有天份,但这孩子不是一天也没去过学堂么,说不得只是他太笨了显得慈姑聪明而已。

之前成昭还被关着,他担心只有自己能去,真是人都吓瘦了几斤,如今成昭被救了,顾慈也有救了。

等到了县学,他是大瘟成昭是二瘟慈姑是小瘟,可不就有了伴儿!三人成众,到时候吵起来,他们也能造成此起彼伏人多势众的大场面。

想到这里,赵聪抱着纸口水都要笑出来了。

剩下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句话——赵聪不爱学医,但还是很关心保和堂的嘛!

“偷得好!”赵聪眼睛亮晶晶地将方子往胸口一揣,惊喜道:“我们用这半张去换我爹的另外半张,这不就有一整章能给你研究救慈姑了。”

几人看着他为赵掌柜一大悲,齐声道:“好一个大孝子!”

赵聪拍拍成昭的肩膀,虚情假意地关心:“你爹和你哥是不起就为着这个看你不顺眼的?”

成昭皱眉想想道:“应该不是,我娘说他们就是害了狗瘟。”

看了保和丸方子的事,他娘都不让他对外说,他爹和他哥当时睡得天昏地暗,等第三天才伸着懒腰醒了,从此便把该黄酒视若珍宝,直呼大梦三千深酒。

他怕东窗事发,回回他哥和他爹鬼鬼祟祟地凑一块儿喝酒,他都是掐着点往里道蒙汗药的。

张知鱼悚然一惊,想起闵大夫还顺了两瓶成家的黄酒,拔腿就要往外跑。

成昭拉住她没心没肺地笑:“不妨事,我怕给人闻出来,那都是给我爹和我哥倒的新鲜药,泡久了我怕馊了出事。”

“这么说你也挺有孝心的。”张知鱼立刻夸他。

成昭撇嘴道:“老黄历了,要知道他们会关我,还不如撒把耗子药去。”亏他回回都掐着量放,只让他们睡一日。

不过成老爷和成大郎似乎并不满意,总觉得酒味儿越来越淡,如今已经不怎么喝了,但招待贵客还是会拿出来,成昭没那个胆子放,贵客每回都神智清醒地离开,还对外说成家父子十个半杯倒的货色。

成老爷和成大郎笑得更开,心下更笃定这是酒虫认了主,专醉他们爷俩。

张知鱼咂嘴感叹:“难怪你哥和你爹怀疑你要谋权篡位。”看给人忽悠得,她琢磨着成老爷的迷信种子说不得就是成昭亲自给种下的。

赵聪拿着药方子就要回去威胁他爹,张知鱼怕挨打是不肯去的,便给他出主意:“这方子你留一半下来,你爹要打你,你就说让他这辈子也见不着另一半!”

赵聪嘿嘿一笑道:“没问题,你们等我的好消息。”说完便跳上马车,让长喜带着自个儿回了保和堂,一进后院就绽出一个笑容,灿若春花地看着他爹心说——爹,儿子来看你啦!

*金蛋孵出来的慈姑

保和堂这几日正热闹得紧,现在淑娘还在家静养。除了高大夫和闵大夫,其他人都无缘一见,但这事儿在铺子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大家正众星拱月般将张阿公围在中间,一起盯着桌上的纸发呆,赵聪心头狂跳,还以为成老爷这般不抵事,吃了顿官家饭就将事儿抖出来了,便钻到里边看。

就见张阿公指着太白星,凝重地问:“这颗是吗?”

秦大夫摇摇头,嘀咕道:“不太像,没说太白星下凡成女大夫的。”

“有道理。”众大夫沉吟,又画了只牛说:“这个肯定是了。”

张阿公险些跳起来:“我家也就我不成器的儿子力气跟牛有一比,我孙女儿可不是这等蠢物!”

蓝大夫立即安慰:“想是说的老子,太上老君不是他的化身么,鱼姐儿说不得就是炉边童子。”

该大夫立即赞:“知我者蓝大夫也。”

张阿公看着这张保和堂星宿图,困惑道:“怎不画个鼎,这也比牛容易猜不是。”

该大夫挠头:“我是想画老子,但怕你们说我太张狂。”

赵掌柜看这群活宝一眼,扭头想扒着闵大夫问剖腹产的事,不想转头就对上儿子一张丑脸,愣不妨被这一吓,惊得跳了起来。

探头便朝窗外看太阳,心说今儿也没打西边出来,打着鼓问:“你又在外头惹了什么事,又来找你老子擦屁股。”

众大夫也惊的不轻,捂着胸口喘气。

闵大夫这几日惊吃多了,慈爱地笑:“孩子这是孝顺了,知道自个儿来保和堂学习了,你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赵掌柜狐疑地看着儿子,不知怎么,眼皮忽然跳起来,忙扯了点红纸贴在眼睛上,嘀咕道:“就是你有事儿,我也给你贴没了!”

赵聪拉着爹往外走,背着人偷偷摸出怀里揉成一团纸,雄赳赳地问爹:“你猜这个是什么?”

“这皱巴巴的一团还能有什么,该不会装的炮来炸你老子吧?”赵掌柜看着他灿烂的笑容,真有些头皮发麻。

“这是咱们家的大好事。”赵聪不满地看爹,将纸展平给他看了眼。

赵掌柜看着上头的字,腿肚子有些发软了,尖声道:“你从哪来的?小兔崽子,你这是对祖宗的大不敬,你还把它揉得跟你的脸一般!”

“准是三代冲天炮。”张阿公抚须思索片刻,一口断定:“这事儿我有经验,一代地上跑,二代天上飞,三代不叫的狗最烈。”

一众竖了耳朵的大夫心说这得多疼,顿时冲出来扶住赵掌柜:“这孩子真放炮了?”

“不怕咱们药多,炸着哪现在也能给你治好了。”

“老赵家祖宗显灵,是喜事!”赵掌柜喘匀了气,眼泛泪花地给儿子一个大大的拥抱,也不嫉妒张阿公了,拉着赵聪便跑到二楼将窗户大开,门也大开,激动地问他:“还有半截呢?”

赵聪看他爹也很开心,得意地说:“这个是我和鱼姐儿他们一起拿到的,要用来救慈姑呢。”

赵掌柜也是个人精子,捂住狂跳的心口道:“这么说,你们要让我拿我的出来换了?”

“不然我们就亏了。”赵聪看着他爹举起来的手,赶紧使出杀手锏:“你打我就没下半张了!”说完想起慈姑说要撕纸的话,转眼就将手里的纸撕了个天女散花。

赵掌柜看着纷纷扬扬的纸,手都抖了,气得跺脚,看着儿子心说,怎么就你知道胳膊肘往外拐,别人都是往家里拐的!

只是此刻为了方子不得不忍气吞声,老脸强挤出一个笑问他:“你跟我说说他们是怎么说的。”

赵聪躲在柜子后头看着他爹道:“我们也不在外头用这个,大家一起做出药给顾慈吃,等他好了跟我一块儿念书去。”

赵掌柜恨不得立刻给他一巴掌,甚么我们他们的,你跟我才是一家的,蠢儿子!

不过眼见着儿子灵光了许多,还混到县学去了,赵掌柜心里也不是不高兴,便温声道:“你把他们几个带过来,我仔细跟他们说说,看看到底怎么换。”

赵聪无师自通道:“爹,你跟我去顾家,我们过来这不是明摆着送质子么,你掐住慈姑一个,大家不都得跪地求饶了。”

“小兔崽子!”赵掌柜无法,只得上了马车,心说明日你能下床,就让你做我老子!

马车很快就到了顾家,赵掌柜月月都要来顾家好几次,小丫鬟都不要通报就将人往阮氏跟前带。

见过礼后,赵掌柜便激动地小跑着往顾慈房里去,顾家的丫鬟看到都眼泛泪光,惊道:“我们家小公子难不成这是、这是要——”

赵掌柜问得此言赶紧停下来,慢慢地平了气,笑道:“我年纪大了,这样小跑着对身体好,跟慈姑不相关。”

赵聪见他爹在后头磨蹭,便迈腿儿就去通风报信。

于是赵掌柜一进门便对上一排亮晶晶的眼,心中第一次升起一股我为鱼肉的荒谬感。

成昭终究是善良的孩子,之前他一直不知道家里是怎么发的家,听得只言片语还当是同行构陷,如今他长大了许多,已经能明辨是非,心中已经清楚事情的真相,此时又知道保和丸的事,他自认做不到视而不见,便站出来对赵掌柜端端正正地说了句对不起。

赵掌柜欣慰地看着这群孩子。

路上他已经猜到方子是被成淳拿走了,以前他也不是没往这方面想过,只是始终不见仁安堂有药卖,才将疑惑消散,如今想来只是成家太废物,没研究出来。

总之不管成淳做过什么,但成昭是无辜的,他也在成家吃了不少苦头,也是个好孩子。

赵掌柜摸摸他的头道:“你们能玩在一起,都是缘分,大人的事你们不用管。”

成昭鼻子一酸,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大石随着赵掌柜的话逐渐烟消云散。

张知鱼将他拉到身后,其实她根本不在意是不是要看赵家的方子,只要赵掌柜能救慈姑就行了,想到这里,张知鱼身手往袖子里一掏想交给赵掌柜,不想却掏了个空。

顾慈抬头看了看站在自己前边的三个人,朝赵掌柜张开手掌,张知鱼看过去,上头被叠成两半的可不就是成昭写下来的第二张方子么?

顾慈掌心朝上,慢慢走到了大家前头站着,将纸递给赵掌柜,眼睛亮亮地笑:“如今这张方子完璧归赵,你们家又把它找回来了。”

又看一眼大家小声道:“我不要大家为我不开心。”

张知鱼握紧他冰冷的手,只觉天下再没有比慈姑更可爱的人,心中一叹,抬头对赵掌柜道:“以后赵大夫可得好好治我们慈姑。”

赵掌柜看着这张失去多年的方子又回到手中,心中几乎落泪,低头对上几个孩子纯净的眼神,眼前便浮现这一两年保和堂欣欣向荣的景象,和这几个孩子的变化。

考虑良久才对张知鱼笑:“你要看方子也可以,保和堂离开它这么多年,不也没垮掉么?如今的保和堂靠它,但也早就没靠它了,我还可以让你以后随意出入赵家书库。”

顾慈静静地赵掌柜道:“你要小鱼做什么?你如果要她卖身,那是不可能的,大不了下辈子我再活久点。”

赵掌柜看着站在顾慈身旁的鱼姐儿,又看了看和成昭挤眉弄眼的儿子,嘀咕道:“我是那样的人么?只要以后鱼姐儿除了保和堂不去其他医馆坐堂,手中所有的药方都跟保和堂四六分成,我就知足了。”

其实去不去别家医馆张知鱼倒是不在乎:“但我还要去妇舍,以后我家开了医馆怎么办?”

赵掌柜早就盘算好了,便说:“以后你家开了,你人若不在保和堂,新药和药方也得跟保和堂一人一份不就成了。”

张知鱼想着自己的新方子还不知道在哪里,说不得羊毛出在羊身上,去了赵家书房真得出新方,给保和堂也完全不亏。

便满口答应,顾慈感动地看她,悄悄道:“你要是不喜欢就不要答应。”

张知鱼笑:“没什么不喜欢的,有人包销,还能看更多医书,这不是挺好的。”有付出才有收获嘛。

赵掌柜觉得这几人都是天然的乐天派,心中更满意了,只怕张阿公回家,跟他对着打,便赶紧跟人白字黑字地签了契。

张知鱼将契揣在怀里,送走赵掌柜后看着慈姑道:“你是金蛋孵出来的不成,给你治病的钱都能修做水晶宫了。”

虽然她没花银子,但显而易见蓝药赵掌柜肯定也得一并算进去,这银子可就不少了。

顾慈摸摸荷包,往下倒出几两银子道:“我攒的月钱还了娘,就剩二两了,以后挣了再还你。”

成昭和赵聪都同情地看着顾慈,心有余悸道:“岂非这辈子身上都留不下一文钱了?”

两人如今已经知道赚钱不易,不由齐齐打了抖。

顾慈心说,奇怪,这银子越欠越多怎自个儿还偷着乐,这不是疯了么,当下便断定自己这是害病的前兆,晚上便给自己念了一卷《清静经》压压祟。

第二日还起了个早跳上马车将张知鱼送到顾家,等人下了马车,还嘀咕道:“多看点回来,看个回本回来默下来,以后便是没钱了拿来卖也不亏。”

张知鱼严肃点头,一下地就跟着赵家小厮往书房走,赵掌柜已经吩咐过家里,鱼姐儿一来就把她往书房带。

顾慈在车上等她,他老觉着赵家是龙潭虎穴,一个看不住,小鱼就成鱼骨头了。

张知鱼跟赵家老夫人见了安,便往书房去,赵家是百年大族,虽然他们素来人少,但往前也有过不少名医,赵家的书房比起顾家便大了许多,里头密密麻麻都是医书,大多数都是手抄本,原书已经被收了起来。

张知鱼在里头坐着看,赵家的医书很杂,滞下病的书也有不少,甚至还有专门讲生产的,不过更多的是关于小儿症的医书。

张知鱼最近也要去妇舍了,又刚给淑娘做了剖腹术,便抽了两本说保胎接生的书出来,赵家几代人都没人学女症,这堆书早落了灰。

张知鱼看到一本《女病论》心中想起《女医杂言》便抽出来翻看,不想里头竟然写了剖腹术,还洋洋洒洒地写了两三页纸。

张知鱼翻到前边一看,史若云三个字赫然印入眼帘,转眼就想起芹娘。

不由心中长叹,这就是家族底蕴了,赵家往前数二十年一直有人在宫中就职,所以就连献上去的医书也能想办法抄了回来。

张知鱼对史若云很有兴趣,不出意外的话,她就是这个世界第一个做剖腹产的大夫。

虽然当时闵大夫只说了郡王妃,但是这本书里一共却记载了三例。

史若云晚年无数次回望给郡王妃做的手术,一直相信这个方法能救活无法顺产又命悬一线的孕妇。

另外两例就是后来她在琼州也尝试的,但是这两个娘子最后还是死了,一个风邪入体,一个取子立死。

她总结了很多方法,猜想如果轻轻缓慢地将婴儿取出,产妇腹中不会空得那么突然,或许第二个就不会那么快去世。

史若云只进行过三次剖腹术,但是她显然天资卓绝,已经将缝合手法很清晰地写在书上。

张知鱼合上书,回家路上就对顾慈说:“史若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已经能够总结出七成的剖腹法,其实,她离活人已经很近了。”

但这一线却需要上千年来跨越。

没有现代医疗和抗生素,剖腹产的成功率实在太低了,往往十死其八,只有足够幸运的产妇和古医才能等到剩下的两成机会,来保住性命,论证自己的猜想。

但这可能要在手上沾上更多的人命,就算这些女子被所有人都断定活不了,但万一呢?

后来史若云没有再继续,张知鱼猜测恐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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