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一圈后, 张知鱼和顾慈对视一眼,惊讶地发现,周围竟然只剩他们两没有在议亲。
张知鱼看着众人, 只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若在现代,十四五岁的人都还在为学业发愁,这会儿居然直接跳过恋爱直接结婚了,不禁在心底感叹——看来不管现代古代, 早恋都是会被掐死。
两人庆幸:果真是上苍垂怜, 才让自己做了漏网之鱼呀。
这般想着,散发不合群的清香的两人便心安理得地吃起菜来, 看戏似的听大伙儿盘算着怎生让爹娘改了想法儿让大伙儿再快活几年。
大伙儿见这两个还在老神在地吃饭, 便有些不乐,心道, 这两好笋真不是东西,这是拿大伙儿下酒来了!
张知鱼看一眼跟竹杆儿似的顾慈, 挡住来人,只得跟众人一块儿出主意,道:“你们先说说为什么不愿意, 我们再一块儿想办法。”
花妞道:“我连自己的事儿都没搞明白,怎么成亲,怎么也得自个儿活明白了再说这些吧?”
张知鱼这下就明白了,大家不是不想,是觉得时机还没到, 竹枝巷子里小户居多,但能在县城里生活下来,家里本来就略有些薄底, 且给鱼姐儿和慈姑一卷,大伙儿多多少少都念了些书,认了些字。
读书让人明理,书读得多人就想得多了,以前大家只求丰衣足食,如今大伙儿知道饿不死自己,难免开始考虑自己怎么才能更好地度完余生。
花妞如今跟着哥哥在城里租了铺子卖些胭脂杂货,每年张知鱼做出来的胭脂都会分给她一部分,徐大郎也疼爱这个妹妹,两头都有人照顾,所以花妞铺子里的生意还不错,她还想开个更大的铺子,这会儿叫她成亲,婆家估计就不那么愿意让她继续抛头露面了。
这叫她怎么答应,其他人也差不多,总之大家都不想稀里糊涂地成亲,妻子丈夫怎么也得是能说得上话的人吧?
张知鱼看着这群想自由恋爱而不自知的街坊,愁道:“这话儿可不能在家里说,不然非给打断腿不可。”
古代只有私相授受,没有自由恋爱这个说法,竹枝巷子这股自由之风,只会被人说不知廉耻,且出了事,女孩儿名节受损,是会逼死人的。
众人道:“我又不傻,怎会在家说。”
张知鱼皱紧眉头,心中不由反思,大伙儿这般跳脱是不是被自己影响了,她支持大家追求自己的幸福,但若处理不好很可能会害了别人,况且格格不入的人想要过得好总是要艰难些,所以如果不是不得已,她不会破坏周围人的生存之道,毕竟极速改变后果很可能是坠落。
顾慈看她脸色变了,思索片刻,笑:“小鱼已经自己养家了,所以她能做自己的主,我如今也得听娘的,可见要想不听爹娘的话儿首先得不靠爹娘,这样你想做什么谁还管得上你?”
众人一时都听得怔住,面上若有所思,心里的算盘打得飞快,一顿饭吃完房里都还静悄悄的。
张知鱼得留下来帮娘收拾碗筷,牛哥儿和大桃也留下来,成昭看着闷闷不乐的牛哥儿和大桃,出主意道:“不想成亲其实也可以剃度。”
和尚也是铁饭碗,大寺还有救济粮吃,还离家很近呢。
张知鱼笑:“若是这样,这事儿都不需别人来做,慈姑前几年不是还四处给人看相摸骨么?”
自咒得人掉牙后,顾慈真有些怀疑自己是哪路神仙转世历劫,前年鱼姐儿生病,他还在人床头悄悄地念收神咒呢。
张知鱼身体素来强健,这样的人一病便如山倒,这场风寒她养了足足半月,白日吃了药,阿公就在她跟前儿跳大神,晚上顾慈下了学还捧着书在她床头念咒。
她三五日还不曾痊愈,两人还一块儿合作围着她念经。
老天有一日顾慈还把张阿公这话唠念睡过去了,这事儿使得顾慈一战成名,张阿公则颜面扫地,小老头儿再不跟顾慈一块儿,从此分了行李各自干活儿去了。
这日子谁过得下去,张知鱼的身体给两个八哥儿逼得不得不极速好转,就这,这两个还当是自个儿颇有神术在身,若非赛神仙的事儿在前头杵着,王阿婆又当着顾慈的面儿给小老头一通训诫,她看这两人非吃牢饭不可。
顾慈神色怀恋,对着许久不曾捏决的手长叹一声,道:“我只为你祈福有用。”
其他人么,顾慈笑:“我咒人比较厉害。”说到这便转头看牛哥儿:“别说不愿意成亲,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只要你想,我可以咒把你生生世世的娘子都给咒没了。”
他金盆洗手许久,已经不大干这事儿了,若非小鱼不让,他还是很想出山的。
牛哥儿捂着胸口打了个抖道:“我只是现在不想成亲,等我考上衙门,立正了身,存够了钱,我还是要……”剩下的话他没说出口,唉,那火烧云似的脸,还有谁不知他的想法呢?
“生生世世咒。”张知鱼面色古怪,转头就想起至今还是光棍儿的小舅李三郎,二十七高龄的南水县孤雁,可不跟被人下了咒似的,什么亲都最后都得告吹,忽然灵光闪现,对顾慈道:“该不会你咒了我舅舅吧?”
顾慈从来不会骗她,顿时又不敢吱声了,他也没想到竟然这般准,忍不住为自己辩解,道:“是他让我咒的,我不答应,他就往湖里跳,我能不说么?”
那会儿他才十岁,李三郎害了失心疯,顾慈怕他醒不过来,到时给小鱼添麻烦怎么说,当时便满口答应,李三郎的原话是想让他咒自个儿再快活五年,顾慈还买一送一,虔诚地加到十年。
李三郎果然高兴,事后还给他捣鼓了不少零花钱,只可惜如海的银子也填不满这钱串子,日日嘀咕在外头给他找药花了多少钱。
是以即便有李三郎帮衬,他依然身无分文,顾慈敢说满巷子就没一个人身上比他更干净的!
张知鱼才不管他诸多理由,眼前一黑,震惊道:“你咒我小舅一辈子老光棍儿。”
顾慈纠正:“十年,弹指一挥间。”
两人眼看着为个虚头巴脑的咒又要掀了锅,大伙儿便乐起来——该,叫你们日日翘着腿儿看笑话!
两人拌了一路嘴。
张知鱼一直觉着哪有些不对劲,在家看着给沈老娘着骂的李三郎才恍然大悟,格老子的,这条巷子不仅专出瘟猪儿,还净出光棍儿!
说起这事儿,那头保正也犯嘀咕,这五年巷子里也不见添丁进口,究竟怎个回事儿?
舒三郎小声道:“这事儿我知道为何,外头吃饭的客人说咱们巷子手里死得太多猪子猪孙,给猪大小儿咒了!”
保正手下一抖,筷子差点儿插到眼睛里,心里也惊疑不定。
这事儿转头就给张阿公知道了,在家吃着空心老萝卜,看着殷勤给鱼姐儿夹菜的煨灶猫,愤愤:这猫都登堂入室了,还说什么巷子里的姻缘给猪克了!
吃完饭,张阿公就拿了个扫把出来,指挥夏姐儿往顾慈脚底下扫,顾慈在张家早呆惯了,就是他一日不来,李氏还得问呢,看着夏姐儿就道:“阿公偷偷吐了几块老萝卜,你去扫那儿。”
王阿婆立刻放了筷子,看着张阿公冷笑一声,抬手又给他添了一海碗老萝卜,张阿公深恨这煨灶猫心思歹毒,指挥夏姐儿不停地扫顾慈的脚。
一老一少明争暗斗,夏姐儿忙成个陀螺。
张大郎从外头进来,见着小闺女拿着扫把,想着院子里的二郎,摸着肚皮咂嘴道:“外头二郎吃剩了好些骨头,不若一齐扫了。”
张知夏直起身,静静地看着爹,又看一眼慈姑和阿公,张知鱼暗道不好,这小猢狲要翻天,果然就见夏姐儿将扫把两把揉散了架,往上撒了个天女散花,大喊道:“都别扫了都别扫了,让张家给耗子打窝耍罢!”
干完这事儿,她又怕了,看着全家愣怔的脸,旋风一般炮得不见踪影,张知鱼听到房梁上有声音闷闷地说:“大姐,等娘睡着了你来接我,我怕黑。”
张知鱼还在生顾慈的气,两人已经一日不曾说话儿了,此刻见张家鸡飞狗跳的,顾慈便灰溜溜地回家,小声道:“明儿,我保准给小舅解咒。”
张知鱼竖了眉毛道:“是我小舅,小舅就是跟你好,也是我的不是你的!”
顾慈立即点头,从善如流道:“我明日就给三叔解咒,你别气了。”
张知鱼更不理他了,她是他咒人吗,她明明是气顾慈背着她偷偷给小舅下咒好不好?
顾慈见鱼姐儿不理他,很有些伤心,垂头丧气地转身家去了。
两人拌嘴是在张家院子里光明正大拌的,不出半日竹枝巷子都知道了鱼姐儿和慈姑不好了。
张阿公在家乐得多吃了一碗老萝卜,跟赚了一大笔银子似的。
那头顾慈也在家给娘罚着扫了一日的地——跟女孩儿吵嘴,太丢人!
每年春天顾家都会大扫除,但库房和书房从来都是顾慈和娘一块儿扫,今日他跑的也是这两个地方。
阮氏铁了心让他劳作,也不许别人帮他,顾慈干什么事都很认真,拿着扫把就去了库房,从里到外仔细地扫得干净。
这一动直做得月上中天放扫得净了,顾慈正欲关门,忽见得墙角有一团东西。
点着蜡烛一看,原是两张叠在一起的帕子。
顾慈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一下就想起来这是小时候小鱼给他做的口罩,一时愣在当场,攥着帕子呆呆地坐在门槛上出神。
阮氏见儿子这两日话都不说了,便问他:“到底怎跟鱼姐儿闹起来了?”
这两个孩子这两年吵嘴越发多了。
顾慈看娘一眼,羞愧道:“我给她舅舅下了咒。”
阮氏吓得差点儿从凳子上掉下去,哑声儿道:“什么咒?你歪了心了?”
顾慈就将事儿说给娘听,阮氏见不是邪毒的玩意儿,心头大定,捂着心口道:“你这事儿做得确实不像,怪道李三郎这般年纪还不成事儿,明儿你就跟鱼姐儿道歉去,空手怎么能叫道歉?”
等顾慈走了,阮氏就跟林婆子道:“这孩子连道歉要送礼都不知道,还开窍,我看悬。”
张知鱼也靠在娘怀里道:“顾慈瞒着我干坏事。”
李氏看着女儿的神情,心下咯噔一声,她是过来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暂时忍了震惊,摸着鱼姐儿满头的青丝问:“你为什么要慈姑把事情都跟你说?就是我和你爹也有秘密不说的。”
张知鱼听得这话儿一下就转过弯来,觉得自己为难了朋友,她自己也有天大的秘闻瞒着慈姑,却不许慈姑瞒着她。
朋友是平等的,她应该允许慈姑有自己的秘密。
第二天下午,顾慈带了一个包袱过来,看着鱼姐儿道:“我买多了吃的,吃不完了,咱们一块儿吃吧。”
张知鱼打开一看,里头放了秋记的唐果子,酒儿巷的五香猪肉干,麻辣虾仁,还有一个刻了花纹的木头筒,她拿起来一看惊道:“万花筒!”
顾慈笑:“这是我爹以前教我做的,不想你竟然见过了。”
张知鱼看着熟悉又陌生的万花筒,想起前生种种,只觉恍如隔世,心道自己只怕今生再也回不去了,她也舍不得放下爹娘回去了,一时将万花筒攥得紧紧的,眼泪都掉了下来,在心底对那头的爹娘不停地说对不起。
十四年了,它乡也成了故土,张知鱼已经很少想起从前的事,看到万花筒她才惊觉,自己今年连做梦也没有梦到过高楼大厦,她的魂魄恐怕要永存大周,再也无法回去了。
顾慈从来没有看到鱼姐儿掉过眼泪,看着她哭,心说都是钱闹的,他不就贪图李三郎给他倒货赚的那三瓜两枣么,竟让小鱼都气哭了。
由此可见钱可真不是个好东西,他以后再也不藏钱了!
想到大家一处耍到大,竟为这事儿生分了几日,也忍不住掉了泪道:“我以后不瞒你了,我都改了,你别气我,气坏了身子,谁来治我呢?”
“我是为我自己哭的,谁为你哭了。”张知鱼破涕为笑,哼道。
两个花猫脸上都还有泪,却已经笑开了。
外头阮氏看着和好如初的两人,帕子都揪烂了,回头对得意的林婆子道:“这事儿竟然是真的,慈姑真的开花了。”
两人和好如初的消息,不消半日就传得人尽皆知,张阿公忽然有了写书的灵感,将门儿一关奋笔疾书写了好几张纸,他老人家自从写了第二本便卡了壳儿,已经四五年不曾再提笔了,此刻下笔如蹿稀,不由拍腿大乐,心说果然烦恼多得人写的字儿也多。
他看这家再折腾几次,他迟早得写得青史留名!
这头张知鱼看着顾慈买过来的一堆吃的,喊来大桃和牛哥儿一起出门踏春,把东西吃完了,不然放坏了太可惜。
春日河上人群如水,大家都捧着吃的在桥边看船娘唱曲儿。
傩戏摊前挂满了诡异夸张的鬼神面具,张知鱼拿起一个白蛇面具道:“以前觉得白蛇传是悲剧,现在想想许仙和白娘子都得道成仙,天上岁月久,两人在一起的机会比凡间多多了。”
说到这个她就想起宝玉和黛玉,小时候为这个故事哭,觉得人人都可怜,大了就觉得宝玉和黛玉都已回了太虚幻境,再续前缘也不难的。
顾慈听她说过这个故事,但他一直觉得小鱼说得不对,却没想通哪里不对。
张知鱼放下白蛇,重新拿了个猪头给顾慈戴上,自己拿了判官面具。
顾慈透过凶神恶煞的红脸判官,看到了藏在里头的那张脸。
路旁说西游的孩子带着孙大圣的面具,笑呵呵地跟爹道:“我就爱猴哥。”
爹哄他换个便宜的,那只猪就不错,还半价。
小猢狲咂嘴叹道:“爹年岁渐大,都老糊涂了。”
“别的再好也不是猴哥,我只要猴哥。”
顾慈若有所思,心道,猴哥只修今生,不修来世,他不要小猴儿转世的魂魄,只跟花果山的猴子天长地久。
所以小鱼说得不对。
仙草不是林妹妹,回到天上的宝玉也不是宝玉了,世事如江水,奔流不复回,失去的东西,丢失了就永不再来。
大桃见小猢狲唾弃猪猪,人都要跳起来了,一把将猪面具买下来,如珠似宝地揣在怀里,还冲小猢狲做鬼脸。
张知鱼险给他笑死,看小猢狲气得头大都要竖起来了,忙买下猴子面具塞在小猢狲手里,眼也不眨道:“他是个疯的,好孩子且饶他一回。”
小猢狲这才破涕为笑,拉着爹娘走了。
顾慈看着两张被人揣在怀里的面具,忽然悟道,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猴哥,娘的是爹,大桃的是小宝,夏姐儿也有冲天炮。
他的呢?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洒得两人满身都是,湖上碧波荡漾,顾慈拿着自己给鱼姐儿做的万花筒,看向小鱼被光映得橙红的侧脸,二郎的尾巴轻轻地打在他手上。
顾慈摸着二郎的头,心中百转千回,怅然一叹:“彩云易散琉璃脆,人间好物不坚牢。”
珍惜今生才是对来生最大的把握,顾慈感觉到自己的心又极速地跳动着,但这一次他隐约明白了到底是为什么。
张知鱼看他面泛桃色,额头汗都出来了,忙掏出帕子按在他头上,紧张道:“你又心脏不舒服了?”
顾慈捂住额头的布,柔软的触感让他一下就想起了库房里叠在一起的两张帕子。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难不成我竟是为小鱼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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