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会干部的优势在这时候就凸显出来了, 余思雅直接回学校找到生物系暑期留校的老师,查找到了对方的资料。
但让余思雅意外的是,对方在平反回城后并没有回到学校任职。据值班的老师说, 恢复高考后, 学校里比较缺有经验的老师, 系里曾请对方回来, 但不知道什么原因, 他没答应。学校里以前分的房子, 还给他, 他也没要。
问清楚对方的地址后,余思雅找了过去。
这位贺中华教授目前居住在城西的一处老旧小巷子里, 屋舍都有些年头了, 路边的青石板上长满了青苔, 两旁是低低的瓦房, 有种岁月的陈旧感。
循着纸条上的地址,余思雅敲了敲门。
过了半晌,门被拉开了一条缝, 一只长满老茧的手扶着门框,紧接着一双警惕的眼睛出现在门缝中,他的声音粗噶带着戒备:“找谁?”
余思雅透过门缝打量了对方一眼,有些心惊,资料上显示这位贺中华教授今年49岁, 可看这人的外貌, 说是六十也不夸张。
“请问这是贺中华贺教授的家吗?”余思雅轻声问道。
男人瞥了她一眼,抬手就关门:“不认识!”
余思雅赶紧抵住门, 飞快地说:“你好,我没有恶意, 我是省大经济系的学生余思雅,也是清河鸭养殖场的厂长,找贺教授是想了解一下……”
呜呜呜……
屋子里突然出来呜咽声。
男人脸色大变,用力猛地关上了门。门板啪地一声撞过来,差点撞到余思雅的鼻梁,她赶紧往后退了两步。
“姑娘,你找这怪老头子?”背后一道声音传来。
余思雅回头一看,是个四十几岁的妇女,笑道:“是啊,婶子,你认识他们家吗?”
妇女撇嘴摇头:“谁认识啊,一个怪老头和一个疯子。”
“疯子?这里面还住了个人啊,跟老先生是什么关系你知道吗?”余思雅走过去,从口袋里抓了一把水果糖塞给妇女。
得了糖,妇女热情多了,知无不言:“好像是他老婆子吧,是个疯子,只要见到陌生人就又喊又叫,可吓人了。咱们巷子里都没人敢跟他们来往,姑娘,我看你是个体面人,别跟这种人来往了。”
余思雅若有所思:“这样啊,他们每天都不出门,一直关在家里吗?”
妇女撇嘴:“有时候也要出去,都是怪老头出去,买点柴米油盐,再把糊的火柴盒送到厂子里……”
“糊火柴盒?他们以糊火柴盒为生?”余思雅震惊不已,这可是留过洋的高级知识分子啊。
妇女奇怪地看着余思雅:“这有什么稀奇的吗?咱们这边没工作的,很多人去火柴厂拿盒子回来糊,没关系一般人还捞不着这样好的活呢。”
好吗?对没有文化,没有一技之长的人来说,有个能挣零花钱的工作可能挺好的。但对于贺教授这样的人才,余思雅只觉得痛心。
又问妇女打听清楚了贺教授的活动时间后,余思雅去卤肉店买了两只卤猪脚和一只肘子,在傍晚的时候等候在巷子口。
因为妇女说,为了省钱,贺教授一般都是傍晚的时候才去买菜,这样更便宜,还能捡些老菜叶子。
果不其然,五点半的时候,余思雅看着贺教授佝偻着背,提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被太阳晒得焉哒哒的茄子苦瓜,踏进巷子里。
路过余思雅时,他看都没看一眼,眼神冷漠,一点都不关心周遭的一切。
余思雅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日薄西山的悲凉气氛,可他才49岁,不过才走过生命的三分之二而已。
“贺教授,等等,这个你拿回去尝尝。”余思雅将手里的东西塞给了他。
贺中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苍凉的目光中带着厌恶和防备:“滚开,你想要什么?”
“贺教授,我没有恶意的。我找你是因为听说了十年前你在省养鸭场计划搞饲料的事,我们养殖场准备建饲料厂,想请你去研究配方。省大化学系的闫教授目前就在我们厂子里工作,还有经济系的龚教授也是我的朋友,如果你不信,我明天带龚教授和元教授来拜访你。”余思雅试图安抚他这种激烈的情绪。
但贺教授还是无动于衷:“不认识,都说了,别来找我。”
真是个顽固的老头子,但也可以理解,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尤其是他的妻子还疯了,这对他来说恐怕是一种难以磨灭的伤害。他现在对所有人都不信任,处于极度敏感的状态,稍有风吹草动,人就紧张。
余思雅算是明白他为什么不回学校了,他这状态也没法再走上讲台。
看到他这样子,余思雅觉得非常痛心,哪怕不是为了饲料的配方,她也想帮助他走出来。
深吸了一口,余思雅还是将肉塞给了他:“你不吃,阿姨总要吃吧?”
丢下这句话她就跑了,跑出巷子见没人追来,余思雅松了口气,躲在巷子口,贴在墙上,悄悄探出个头,往巷子里看了看。
贺教授拿着手里包好的肉,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想扔提起来又舍不得,十年挨饿的经历让他无比的珍惜食物,犹豫了许久,他迈着沉重的步伐,提着东西打开了木门。
余思雅松了口气。
她想起白天碰到的那个婶子的话,糊火柴也要找关系,莫非贺教授在火柴厂有认识的人?直接找贺教授肯定行不通,得想想其他法子。
余思雅干脆去了火柴厂。
火柴虽然是生活必需品,但需求量不大,而且从火柴盒还需要手工糊就知道,这个厂子的机械化程度很低,是一家规模不大的厂子。
找到了看门的大爷,余思雅拿了介绍信和学生证给对方看,然后说明了来意,想找一下他们厂里的领导。
大爷见余思雅也是厂长,还以为要跟他们厂里有什么合作,就报到了厂子里,正好他们厂长还没回家,接待了余思雅。
“余厂长,你,你可真是年少有为。”火柴厂的柴厂长看到余思雅跟许多领导干部一个反应,都觉得清河鸭的厂长也未免太年轻了。
余思雅含笑说:“柴厂长过奖了,火柴关系着咱们千家万户的吃饭问题,你们才是咱们能轻松吃上热饭的大功臣。”
谁不喜欢听好话?柴厂长被余思雅奉承得很舒服:“哎呀,余厂长说笑了,咱们就一个小厂子。我上次看报纸说,你们跟省城铁路局有合作,莫非余厂长今天也是来跟我们谈合作的?”
你个火柴厂,能谈什么合作啊?
余思雅哭笑不得,不好意思地说:“暂时还没有,要是柴厂长有好的主意,咱们也可以讨论讨论嘛。我今天来是想问你另外一件事,你们厂子里有同志认识贺中华贺教授的吗?”
柴厂长脸上的笑容谈了一些,打量着余思雅:“余厂长是来找他的?”
余思雅看出来了,柴厂长应该认识贺教授,既然贺教授还能从厂子里拿火柴盒回去糊,说明柴厂长至少对他没恶意。
“是啊,我特意来找他的,我从省大生物系找到了他的档案,据说他家有一处老宅在这里,所以就过来看看,没想到还真见到了他。柴厂长你知道的,我们养殖场主要是养鸭的,我听省养鸭场的曹科长说,当年贺教授在省养鸭场主持过一个饲料的研发工作,但做到一半,就遇到了变故,这个事自然也就中断了。我今天来找贺教授就是想请他去我们厂子里研发饲料。”
柴厂长吃惊地看着余思雅:“你们要开饲料厂?”
余思雅点头:“是啊,工厂用地都已经看好了,也跟县里面报备过了,等月底就开始建厂,机器的事我也找了机械厂的田主任,现在就差配方了。贺教授这样的人才糊火柴盒真的是一种浪费,如果柴厂长认识贺教授,还麻烦你帮我劝劝他。”
柴厂长不意外余思雅能看出他跟贺教授有关系。思索了片刻,他扯了个有点难看的笑容说:“我家小时候就在中华家的隔壁,他从小就会念书,18岁就因为成绩优秀被学校里的教授推荐出去留学,一走就是好些年,后来还带了个漂亮媳妇回来,在省大教书做研究。我也进了厂子里当职工,就没什么往来了。再见面是去年底,他带着爱人回来,我看到他的时候都不敢相信,你知道吗?他其实就比我大了三岁,可现在看起来却比我老了十岁不止,你能相信吗?”
余思雅默默摇头。面前的柴厂长穿着体面,已看就是个中年干部,可贺教授已经像个垂垂老矣的暮年之人,看起来就像是两代人。生活的磋磨对一个人的影响真的很大。
柴厂长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其实他当年是被他资助的学生举报的,所以他对省大的心结很深。后来省大邀请他回去教书,当年的房子也还给他,但他不愿意回去。除了这个因素,就是他的爱人现在的状况很差,不能见陌生人,连见了我都害怕。余厂长,你的事迹报纸、电台都讲过,咱们省城人民也都清楚,我也知道你是个一心为民富有正义感的好干部,我也希望中华能去更好的岗位发挥他的能力。可他家现在这种状况,恐怕实在是不合适。”
柴厂长这番话情真意切,余思雅有些触动。但他不赞同柴厂长的:“你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但阿姨如今这个状况,整天关在屋子里,生活环境也很差,两个人都看不到希望,这样下去对他们没好处。有了钱,他才能给阿姨住上更明亮舒适的房子,更好的食物,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也是很重要的。恕我直言,他们这样,无异于慢性自杀!”
余思雅想说请心理医生给贺教授的爱人看看,可现在国内哪有什么心理方面的专家啊。这个事只能靠他们两口子慢慢走出来,用时间去抚平创伤。
柴厂长有点触动,又有点犹豫:“这……”
余思雅向他保证:“柴厂长,要是贺教授愿意去我们那里,我给他单独建一座离厂房几百米远的小院,他们夫妻单独居住,谁都不会去打扰他们。他可以在房子周围种花养狗,平时吃的也有食堂,他只需要去打饭回去就好了。物质上绝不会亏待他们,我想这样的环境对阿姨的恢复也比现在这样强吧?”
柴厂长感受到了余思雅的诚意,并基于对她人品的信任,终于松了口:“我帮你劝劝他,但我不敢保证。”
“这就够了,谢谢柴厂长。”余思雅感激地说。
***
第二天中午,柴厂长拎了半只烧鸡敲响了贺教授家的门。
贺教授给门拉开一条缝,见是柴厂长,脸上凝重的表情明显松懈了下来:“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别带东西吗?”
柴厂长自顾自地推开门进去,将烧鸡放在桌子上,然后看着桌上摆着的两碗玉米糊糊和一盘没什么油水的青菜,眉头皱了起来:“你们就吃这个?”
再看堆在墙角的火柴盒和屋子里发霉的气息,暗淡的光线,紧闭的门窗,柴厂长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余厂长说得堆,这种地方住久了,就是没病的人也要憋出病来。
贺教授淡定地关上了门,满不在乎地说:“能填饱肚子就行。”
柴厂长无奈地看着他,知道这人固执,三言两语说不通,遂从包里掏出一叠报纸,塞了过去。
贺教授接住报纸,瞥了他一眼:“干什么?”
柴厂长抬了抬下巴:“瞅瞅,我已经折起来了。”
贺教授打开报纸一看,头版头条就是“录取通知书去哪儿了”,他接着往下读,越读越气愤,手背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这个事解决了吗?”
“你往下看啊,后面还有很多报纸呢,都是说这个事的。”柴厂长卖了个关子。
贺教授花了大半个小时,将报纸看完了,也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折起报纸,还给柴厂长:“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不都已经解决了吗?我这个什么都没有的糟老头子可帮不上忙。”
柴厂长笑着问他:“发现没,里面有个名字出现的频率特别高,清河鸭养殖场,有没有觉得很耳熟?”
贺教授一怔,脑海里自动浮现出昨天那个漂亮小姑娘的话“我是清河鸭养殖场的厂长”。
他顿时明白了柴厂长的目的,脸也拉了下来:“你也来做说客!”
柴厂长一看就知道他的牛脾气又上来了:“怎么,你觉得我还会害你不成?贺大哥,你就说说吧,你现在还有什么能让我图谋的?”
贺教授虽然现在对人充满了不信任感,但这位从小长大的邻居确实没害过他,相反还帮过他不少。
他缓了缓语气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柴厂长摆手:“行了,咱们都认识几十年了,还不知道彼此的为人吗?你觉得我会害你吗?今天上午我一直在收集余厂长的资料,也找熟人打听了她的事迹,报纸一点都没夸张。她这个人特别务实,一直为员工考虑,凡是跟她打过交道的,就没一个说她不好的。而且她一直挺喜欢帮助弱小的,乡下的事我不清楚,就说她当上学生会主席吧,今年暑假就给省大弄了一百多个实习名额,让贫困生们去参加有偿实习,管吃管住管路费。这人是真不错,我觉得你可以试着相信她一次。”
贺教授没有吭声。
但柴厂长知道,他没反对,就已经是有所动摇了,便又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不信任任何人,可你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嫂子想想。你们住在这样的环境中,食不饱,穿不暖,整日呆在如此阴暗潮湿的屋子里,她的状态能好吗?余厂长说了,如果你愿意去他们的饲料厂,在厂子几百米远的地方,单独给你们建一座三间屋的小院子,远离人群,没人会打扰你们,嫂子也可以出门活动活动,这对她的身体也有好处,你说是不是?”
贺教授觉得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妻子。她比他小了八岁,祖辈就已经是华侨,在当地家境富裕,她从小就被家人捧在掌心里长大,最后为了爱情跟他远赴重洋,回到国内。没过几天好日子就遭受了磨难,还流了产,失去了孩子,最终成了这个样子。
如果能让她过得好一些,让她恢复一些,他愿意倾其所有。
“好,我答应你!”贺教授抿着唇说。
柴厂长也很高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你想通了就好,你相信我,我看人不会看错的,余厂长是个好人,你去了不会后悔的,省大化学系有个教授就去了,听说在那边过得还不错。”
贺教授却没那么乐观:“但愿吧。”
事到如今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再差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
从柴厂长嘴里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余思雅非常高兴。当时就掏了一百块钱给柴厂长,麻烦他转交给贺教授:“房子得到八月才能建好,估计还有一个多月,这算是暂时给他、贺教授预支的工资,以后每个月扣十块钱,直到把这一百块扣完为止。你让贺教授这一个多月吃好点,买两身新衣服,环境好了,生活条件好了,人的精神面貌也会发生变化。你跟他说,以后每个月给他开120元的工资,管吃管住,我们清河鸭饲料厂等他。”
柴厂长接过十张大团结,在心里感叹,难怪人家一个小厂子能从短短几年间就做起来。看看这厂长多会办事,多有人情味,既给了钱,又照顾了贺教授的自尊心,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他一个外人都觉得余思雅靠谱、细心周到,就更别提受益的当事人了。
“好,我把你的话转达给他。”
余思雅笑着说:“麻烦柴厂长了,等厂房建好后,我让厂里的货车来接他们,阿姨这情况坐客车太不方便了。你让贺教授有空的时候就收拾收拾,去乡下的时间最迟定在八月底吧。”
她已经考虑得很周全了,柴厂长没有什么好说的:“行,我一会儿就去告诉他。”
“嗯,谢谢柴厂长,我就不打扰你工作了。如果贺教授他们遇到什么困难,你也可以打去我们厂子里通知我,这是我们厂子和门市部的电话。”余思雅将电话留了下来。
柴厂长记下了电话,送走余思雅后拿着钱去了贺教授家。
“这一百块是给你提前预支的工资,收拾收拾吧,八月底厂子里安排个货车来接你们,免得嫂子看到人多不习惯。”柴厂长转达了余思雅的意思。
贺教授看着一叠钞票,没有伸手,只说:“我还没上班。”
柴厂长翻了个白眼:“我知道。余厂长明显是知道你现在经济状况不好,补贴你的,你就别推了,拿着买点吃的,生活开好一点,给嫂子买两身衣服,火柴盒也别糊了。余厂长说得对,你是肚子里有墨水的人,糊火柴盒是浪费,好好把身体养好,嫂子还要你照顾呢。”
这次贺教授没有推辞,接过钱,把柴厂长送了出去:“谢谢。”
柴厂长有些唏嘘,摆了摆手:“说啥呢,咱们都是老朋友了,我也没帮上什么忙。过去的都过去了,你往前看,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贺教授没有说话,好日子真的在后头吗?他也不知道,但柴厂长有句话说得对,他不能倒下,他要出了事,阿淑怎么办?
这天,贺教授没有糊火柴盒,在屋子里坐了很久,回顾了他的前半生,直到屋子里传来妻子惊慌失措的叫声,他赶紧站了起来,跑进屋里握住妻子的手:“阿淑,我在这里,我在,想吃烧鸡吗?昨天小柴送过来的,我给你用井水冰着,还没坏,我去热一热,你等着啊。”
他去厨房热了鸡肉,端到桌子上。妻子看到鸡肉,笑得像个小孩子一样,用筷子夹起一块先放到他的碗里:“你也吃。”
贺教授鼻子一酸,差点落眼泪,是他对不起阿淑,为了她,他也得振作起来。
吃过饭洗了碗给妻子念了两首诗,等妻子睡着后,贺教授轻轻出了卧室,打开了放杂物的房间,从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拉出一个满是灰尘的箱子,打开,先拿走上面的破被子,露出满箱子的书。他像抚摸爱人一样,怀念地抚过这些书,过了许久将书一本本用手帕擦干净,拿了出来,整理好放在一边。
既然答应了,他就再试一次。贺教授打开了十年前未完成的那份实验报告。
***
贺教授这边搞定了,新厂房有小元同志和楚玉涛负责,两个门市部运转正常,余思雅便回乡下安排贺教授房子的事,务必要让他们两口子住得舒心。
回到公社,余思雅就碰到了急匆匆的王书记。
余思雅笑道:“王书记,你这是去哪儿呢?这么匆忙。”
王书记看到她,张了张嘴,最后又什么都没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余思雅好奇地看着他:“王书记这是怎么了?遇上什么难题了?”
王书记撇嘴:“不是,是隔壁那钱书记,太不要脸了,听说咱们公社要建饲料厂,他竟然跑到县里去找领导哭鼻子。几十岁的人了,爷爷都当了,竟然干出这种事。”
余思雅也有些无语,但这种事确实是钱书记能干得出来的,为了好处,钱书记有时候真的没脸没皮,特别豁得出去,在全县都是少见。
她有些想笑,但看王书记一脸头痛的样子,到底克制住了,安慰道:“王书记也不必担心,这个饲料厂都是咱们清河鸭出资金,找关系,又没要县里一分钱。钱书记去找县里也没用,除非他自己有钱建饲料厂。”
王书记看了她一眼,憋屈地说:“他说他们东风公社可以入股,出钱出地跟咱们一起建饲料厂。”
这下轮到余思雅想骂娘了。
靠,这个钱书记可真豁得出去,跟个牛皮糖一样,非得粘上他们,谁稀罕他们东风公社那点钱啊?他们东风公社能有多少钱啊?他们清河鸭养殖场缺那几千上万块吗?差这点钱,她不知道去银行借吗?
开饲料厂最难的是钱吗?是技术,是机器,是人脉好不好?
余思雅简直要被气笑了:“梅书记怎么说?”
这个事的关键不在钱书记,而是在县里的态度上。
王书记叹气道:“梅书记只打了个电话问你到哪儿去了,听说你去省城找配方后就没再说其他的了。但钱书记还找了计划委员会的蒋主任,他跟梅书记不大对付,我担心县里面……”
“你担心什么?”余思雅一口打断了他,“县里面没出钱也没出力,想帮着钱书记摘桃子,哪有那么便宜的事。钱书记能为饲料厂贡献什么?要能拿得出打动我的东西,可以谈,办不到就闭嘴。他们要真有意见,大不了咱们把饲料厂建到省城去。我相信,高市长应该会很欢迎咱们!”
王书记瞠目结舌的看着余思雅,没想到一向随和的她竟然有如此强势的一面。震惊过后,取而代之的是兴奋,王书记当即就说:“对,他们要真这么搞,咱们就建到省城去,看他们还管不管得了。姓蒋的好事没干一件,手倒是伸得长。”
余思雅看着比她还兴奋的王书记,简直是无语:“不建在红云公社,你不后悔?”建到省城,可就跟他没什么关系了。
王书记估计这几天憋了不少气,挥手满不在乎地说:“反正不便宜姓钱的和姓蒋的就行,我宁愿建在省城,也不想便宜了他们。”
这就是气话了。饲料厂的主要销售市场在辰山县,真建到省城,光是运费就得涨一大截,不划算,这是万不得已才能用的下下策。
王书记没考虑到这点,是因为他没有从企业的效益问题出发,争的更多的是那口气。
可作为厂子的领导人,余思雅不能不考虑这一点,她不可能为了一时的意气之争就真的将饲料厂建去省城,每年多增加一笔不小的开支。
但她不能让人知道了自己的顾虑和底牌。
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余思雅赞同地说:“可不是,王书记,你这么一想就不气了吧?既然饲料厂不一定要建了,那就别让社员们腾地了,你去找槐树村的大队长和村支书说清楚。同时也提前跟梅书记通个风,免得他被动。”
王书记整个人处于极度的愤怒中,也没多想,点头道:“行,本来这两天槐树村都在收割玉米了,我让他们不用急,该怎么弄就怎么弄。哎,听说要建新厂子,大家都很高兴呢,结果被他们东风公社横插一脚,这都什么事。”
余思雅淡淡地笑了笑,若有深意地说:“社员们肯定会很失望,你好好跟他们解释清楚,将咱们原先的计划也讲清楚,不是咱们不愿意在槐树村建厂了,是东风公社这么抢着要出钱出地,他们又没多少钱,也没技术和机器,最后肯定只能出地。县里一插手,就是建也不可能建在槐树村了,公社也是没办法。要我说啊,这钱书记不光是砸咱们公社的饭碗,也是砸全县的饭碗。既然不建饲料厂了,那咱们答应梅书记的明年以后招工面向全县也不可能实施了,都没厂子,哪有岗位嘛!”
王书记听了更生气:“可不是,回头我得把这老钱和计划委员会那帮子家伙干的好事全抖出来,让大家评评理。”
“行,你去忙吧,别忘了知会梅书记一声。”余思雅含笑叮嘱道。
王书记点了点头,气恼地跑了。
余思雅看着他匆忙的背影,轻轻扬起了嘴角。钱书记和蒋主任想分一杯羹,也不问问她,哪有那么便宜的事,等这些事传出去后,看他们还笑得出来不。
不用她对付他们,他们自己都得妥协。
余思雅慢悠悠地回了养殖场,根本没把这个当回事。
王书记正在气头上,行动力特别强,他先让小沈将槐树村的干部叫了过来,说清楚了原委,让他们回去通知社员,不用忙着收割了,然后又给梅书记去了一通电话。
“余厂长从省城回来了?她怎么说?”梅书记更关心这个。
王书记抿着唇美化了一下余思雅先前的那番话:“梅书记,东风公社有什么,他们能出什么建厂?我们要答应了他们,其他公社又有意见,这怎么办?这不是给我们出难题吗?余厂长说,既然东风公社这么想建饲料厂,就让给钱书记来建,咱们红云公社就不参与了。”
梅书记……
自己的心腹爱将也叛变了的感觉,他咳了一声,问道:“余厂长真这么说?小王啊,你应该清楚,仅凭东风公社是建不起饲料厂的。你们公社的养殖场规模是全县最大的,对饲料的需求也最多,余厂长应该不会放弃这一块儿吧。你跟我说老实话,余厂长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王书记挠了挠头:“梅书记,这……你说吧,说是合作,共同开厂,可东风公社拿什么跟我们一起开厂?地咱们有,钱咱们出,机器咱们买,配方咱们找,他们能做什么?钱书记这吃相也未免太难看了。别说余厂长不高兴,我也不乐意,钱书记真要有想法,找我和余厂长沟通,咱们协商啊,他跑到县里哭惨是几个意思,弄得咱们欺负他一样。咱们就让他,他自己建吧,这还不行吗?”
“小王,你说什么气话呢,大家都一个县的,自己人,磕磕碰碰也很正常,有事坐下来好好商量。你跟我说个实话,你们公社的养殖场真不建了?”梅书记追问道。
王书记闷闷地说:“余厂长的意思是不建了,实在不行,就建到省城去,正好省城的厂房已经开始动工了,可以一块儿建。”
梅书记听到这个消息,明显愣了一下:“这怎么行?县里都还没做决定呢,你们不要着急,回头我跟蒋主任他们开个会,不会让你们受委屈的。”
王书记自然也希望饲料厂开在自家公社,他拿不准梅书记什么意思,犹豫了一下说:“谢谢梅书记。”
挂断电话后,王书记琢磨了一下,总觉得这个事不小,他赶紧骑自行车去找养殖场找余思雅,将梅书记的话说了一遍:“你说梅书记什么意思,他是站在咱们这边的吧?会帮咱们说服蒋主任他们吧。”
余思雅睨了他一眼,王书记还是有点天真啊。可能是因为他是梅书记秘书出身,对梅书记有种天然的信任感。
但其实对梅书记来说,这个养殖场是他们单独建,还是跟东风公社一块儿建有区别吗?没有,带动的就业岗位都属于辰山县,税收也是交给辰山县,都是辰山县的成绩,至于哪个公社,并不重要。
这是上位者的思维,并不能说有错,要换余思雅在梅书记这个位置,她也会这么考虑问题。
余思雅笑了一下:“这就不知道了,不过我相信梅书记,他一直非常支持我们的工作。你也别担心了,反正饲料厂要么建在红云公社,要么建在省城,没有第三个地方。”
这话像颗定心丸,让王书记心里踏实多了:“行吧,最差也就建在省城,反正不会便宜他们。”
“嗯,我送你。”余思雅看了一眼电话,站起身对马冬云说,“我家里有点事,先下班了,今天就不回来了。”
“好的。”马冬云有点意外,余厂长可是很少早退啊,现在才四点多呢。
等余思雅走了不到十分钟,桌子上的电话就响了起来,马冬云接起电话,听说那边是梅书记的秘书小胡,惊得蹭地一下站了起来:“胡秘书,你找余厂长啊,她家里有点事,已经回去了。对,不在,今天不会上班了,好的,等她明天来上班了,我让她给你回个电话。”
胡秘书挂了电话,对梅书记说:“余厂长不在,说是家里有事,先回去了,我让她明天上班的时候回我们电话。”
梅书记揉了揉眉心,很是恼火:“这个老钱,真是没事找事,还跟蒋主任搞到一块儿了。”
光一个钱书记,梅书记自然是好打发的,但现在不依不挠的是背后有人的蒋主任。他非要揪着红云公社吃独食说话,县里有一些人嫉妒清河鸭养殖场的成绩,就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但余思雅也是个狠的,她现在搭上了高市长,已经成了气候,根本就不买蒋主任的账,这么僵持不下,最后为难的反而是他这个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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