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你是一个植物人。你在床上已经躺了年了。
你对别人的触碰没有任何反应,可只有你自己知道,你其实能听见外界的声音。你在百无聊赖挨过了漫漫岁月,直到第七年时,你的主治医生开始和你对话。
他和你分享他在行医时的杀人手法。
滴水不漏,精彩绝伦。
你麻木的神经被猛然震慑,战战兢兢地听了整整半年。也许是神经被彻底激活,你竟然奇迹般地醒来了。可是你并不为此感到十分高兴,因为你醒来这件事,第一个知道的将会是你的主治医生,那个每日和你分享高超杀人技术的医生。
多年卧床,肌肉萎缩的你无法下床;多年未曾开口,你的语言系统也面临崩溃——
你将如何逃生?
【1】
“哪个杀手没有点怪癖,你说对吧。”
——李微
你相信有无痕杀人吗?
人是很脆弱的生物。樱桃核榨汁喝、木耳泡发24小时吃、海鲜或锈铁刺破手指,甚至种草莓不小心种到了颈动脉窦,都有可能会一命呜呼。
生活充满了各种各样不易觉察的细节,于是科技逐渐成为击破凶杀案的第一动力。在监控与痕检的通盘追杀下,全国几大杀手组织逐渐没落。从前暗网榜上有名的杀手,每一个拿出来都在当时叱咤风云,足以减轻档案库一沓的疑案——如今都于牢云集荟萃,欢聚一堂,个个择吉日重新投胎了。
于是市面上几乎看不到什么职业杀手。
能够留存下来的杀手,基本讲求无痕杀人。
无痕,讲究“大隐隐于市”,即不讲伪造,一切追求自然。正如这位正在与护士谈笑风生的李医生,转头就和家属眼衔泪花说他与病人如何一见如故,劝家属节哀,转头拔去给暗杀目标的点滴。点滴里加了琥珀酰胆碱,它使这位本来就有哮喘的目标呼吸肌失去作用,从而窒息,若真有人生疑要求尸检,又会发现这种药物已经从其体内消失,死无对证。
直到家属离开片刻,李医生眼底依旧满是遗憾,没有一丝破绽。
“哎,李大夫真的很多情啊。”旁边的小护士红着脸感叹道。
“太多情,反倒显得无情。”护士长故作深沉道。
“切,我不管,我们李大夫最棒。”小护士微微一笑。
“你就是看人家长得帅吧。”护士长一语道破。
又帅又多情的杀手回到办公室发了一串电码:
任务完成。李微。
这就是最后一家杀手公司能留下来的原因,他医生的杀手身份是真的,杀手的医生身份却也是真的。在各大档案都是正规渠道登记,绩点是凭实力拿的,证是自己考的,就连论也被导师赞不绝口,在真材实料的伪装之下,无懈可击。
真材实料的天才杀手唯一的假资料身份证的年龄,因为跳级跳太多怕引人注意。
一个杀手能写出的论有业界影响不可怕,真正可怕的,其实是未发表的论。就像比蜘蛛更可怕的是消失的蜘蛛,比天才杀手更可怕的是蛰伏在人群的杀手,更更怕的是蛰伏的天才杀手。人人都说没有绝对完美的犯罪,可捕风捉影与蛛丝马迹靠的是顶级专家的学术权威,专家毕竟是人,是人就会有学术阈值——一旦突破这个阈值,你就拥有了漠视规则的资本。
突破了人的阈值,就拥有神的肆意。
镜头转向他的履历。
李微,从小被捡来重金培养成医学高材生,力求在建设社会的余力下精准杀人——一分抓学习,三分抓业务,分搞科研,一路旋转跳跃念完了博士。以品学兼优的精神外科医生的身份,顺理成章地潜入早早选好的医院。这家医院因其保密和最先进的医疗资源,经常接手些枪的黑户、知名政客抑或是嫖过头的官员……总之是都是些见不得光、经常性沦为暗杀目标的人。一边兢兢业业地治病救人,剜掉的头骨可绕地球仪圈;一边不经意地制造合理死亡,时常赶上巧了,也会先心力交瘁地救回病人,接到任务后又心力交瘁地将其无痕杀掉。不出外勤,以静水流深之势遵守着两行的行规,跳跃双重身份之间,以精湛的演技俘获了双方同事与领导的芳心,堪称业界楷模。
尤其老板灰鲸,常常对他赞不绝口。主要原因可能是公司这些年给他花的课外班和择校费的钱,被他一单就赚回来了。
杀手李微这一生行事缜密,是一名完美主义强迫症重度患者。他将自认为必要的生存技巧都修炼到极致,可他认为的要素实在太多,就连为人处世拿捏的都恰到好处,驭人与奉承齐飞,圆滑共真诚一色,做梦都在与形色人群虚与委蛇,就连在梦里一句话不甚妥帖,醒来也要浑身难受。当“有人就有江湖”的强迫症理念与打小就没有单独房间的两个设定相撞,就塑造出一个不知疲倦的ai机器人。
说他是机器人,是因为他对人的感情其实一窍不通:悲痛家属为逝者流泪时他在想眼泪的毫升数,激动家属在向他下跪时在想膝盖的加速度。他能把医学书上所有理论创造性地研究到极致,可他不能理解那些人情世故。
不过天才即使有情感短板,依旧能在语阅读题里凭技巧拿到满分。涉及到社交,他也会在脑内理智地分析,像答题理解一样这个微表情、微动作代表了什么情绪,仅限于心理学的学术研究。
由于演技高超,所以这事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哦对,后来一个叫王珏的病人也知道了。
这就说来话长,毕竟李微不用电池,高度束缚住的灵魂产生物极必反的效应,在一个偶然的契机下突然爆发,结果给他养成了一个荒谬的坏毛病——
和植物人说话。
那么问题来了,当ai无法检测到对方想法,却依然有倾诉需求时,是否才算得上真正意义上的活?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当下最紧迫的问题是,那个躺了年的永久植物人带着百分之一的概率醒了,导致李微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职业危机……
【2】
“我不喜欢头太圆的病人,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我手术的成功率。”
——李微
事情要从年前开始说起。王珏是他研究生实习以来就带的病人,一开始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的名字,在写他的名卡时,以医生的“专业”书写业务能力写成了三个“3”加上一个点,后来“pvs333.”的名卡传遍医院时,大家都以333来称呼这个叫王珏的青年植物人,一叫,就叫了年。
李微第一次见到转院来的王珏,他已经昏迷。那倒是个削瘦无比也很难得地能做到略显英俊的男人,只不过无任何应激症状,年来高压氧、经颅直流电都上,也没有任何苏醒迹象。王珏举目无亲,只有一个女朋友在照顾。如花的年纪,清纯的模样,被伺候病人的繁琐侵蚀得憔悴不堪。
真爱啊。李微想。不过他不能理解。
私人医院里每间病房都是单间,千篇一律的查房完毕后就来到了最后一间——病情最稳定的vip客户333。他喜欢在这里待上一会儿,坐下什么也不干,只专注地凝视他的睡脸,发上一会呆。这样做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因为只有这里的监控背后不会有叵测的双眼,不用防黑防白防同行。
就这样过了七年。七年间,李微从未失手。
王珏的小女朋友也照顾了他七年,终于有一天,她照常为他全身按摩,刮了胡子,还涂了一点润唇膏后,对他说,“我要结婚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了。”
然后小女朋友真的就没再来过。
自此,王珏似乎正式失去了和世界的最后一点瓜葛。
听说那女朋友出来时情绪异常激动,是被一个阔气的男人架出来的。后来那男人过来把这屋的监控给砸了,嘴里叨叨着“让你看,让你看”。后来那男人或是被闹,或是良心发现,王珏请了按摩师和保姆。不过不知是无人监工还是被叮嘱有意为之,一个小时的工时能打半个小时的泡泡龙。
没有监控,行事严谨的医院居然意外地毫无反应,也许是大款使用了钞能力。况且主要他这一副俨然被世界抛弃的样子,对任何人似乎都构不成任何威胁。
那天他照例来王珏床前放空,突然想到了消失的监控,心里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神经质般的,他冲那张早已烂熟于心的侧脸伸出手,用手指轻轻描画了轮廓。从眉心到鼻梁,从山根滑到鼻尖,最后捏了捏用以进食的鼻胃管。
那是一张略显苍白却符合一切人体美学比例的脸,不像其他植物人那样目光呆滞,下颚下垂。他就那样闭着眼,面无表情地抿着唇,像是在单纯地睡觉。
植物人状态大多分为三种——李微脑海里浮现起滚瓜烂熟的基础专业知识:第一种是眼睛睁开,但没有意识反应;第二种是微弱的意识反应(mcs),如收到刺激会小幅度动作;第三种就是眼睛紧闭,对周围完全没有反应。
显然王珏属于第三种,醒来的几率几乎没有。
但却也比那些另外两种幸福一些。长期可以感知,却如鬼压床一般无法行动,无法说话,彻底失去存在感。让他想起自己受过的小黑屋隔离训练,那些除食物外一无所有的日子。强大的心理素质和忍耐能力让他在红外监控屏幕的一片哭喊撞墙表现得泰然自若,最后还是组织怕他忍出精神疾病强把他拉出来的。饶是精神力如李微,那种濒死的巨大绝望也使他精神几乎崩溃。
何况植物人面临的,将是一场永无尽头的绝望马拉松。
李微拉回思绪,望向王珏的脸。
七年的刑期,将“不得好死”四个大字呈现得淋漓尽致。他面颊下陷,饶是那小女朋友悉心照顾,做过几次控制萎缩手术,他这七年也至少掉了40斤肉。再加上如今的划水按摩师,快瘦成一副骨架,早就称不上英俊,和第一次见到资料里的证件照有天壤之别。青涩的胡茬没人打理,也都冒出来,多少给惨白的脸添了些勃勃生机。前几天还有花痴年轻小护士嚷嚷着“为了333的颜值”来替他刮胡子,这几天又说什么胡渣也是性感的一种。
走神到这里,李微挑眉,“植物人也能谈性感了?vegetable。”
那次是他第一次对床上的王珏开口。
“就是块干巴巴的秋葵,黏黏糊糊,不干不脆,不死不活。”
他说完,心里突然有些畅快,回过味来又觉得自己办了一件蠢事。他只好皱着眉站起来往出走,略带焦虑,又和人吩咐了几句,才回到家里,用电脑报备今天的情况。
李微的所有家具都棱角分明,黑与白严丝合缝地呈直角摆放,就连杯子也是方的。强迫症患者有怪癖很常见,不过他的特别怪——他讨厌圆的东西。这让他实习时每次使用针筒都备受煎熬,可他并没有反强迫的症状,反而用着迎难而上的性子粉饰自己,甚至打针时主动去看那个活塞杆。
于是每次打针,他就笑。
他的众多理念之一:遇难绝不露怯,越难受,越要笑——可能小黑屋的监视员是被他的狞笑吓着了才放他出来的吧。
不过实习结束,李微也凭奇怪的业务能力获得了病人的一致好评。
他的接线人红别曾说,像他这么忍着,要么脱敏,要么精神变态。不过话说回来,做杀手,精神变态也算专业对口。
可现在他面对的焦虑,他却笑不出。因为这焦虑来源迷茫。他自认干脆利落,从不做没必要的事情,一句话说多说少,都有过分精准的分寸。何况对旁人漠不关心是杀手的基本素养。
因为这一行生存压力很大,一个屋的孩子里最后只两个,那之后才配拥有自己的名字。他所有的价值观都是往前走,一能活着,二把角色扮演到极致,自然会完成自身的价值。其余一切没用的废话都只为了社交,社交为了利益,利益还是为了活。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能理解。圆滑世故的外衣下,除了活着和完成任务,其余的一切交流寒暄,他都只知其存在,甚至熟练掌握背记运用,却完完全全不能理解。
总结来说,是个杀手,莫得感情。
可能是王珏多年的岿然不动把他的眼磨出了茧子,戒备降低,让他和没有感知的王珏说话。
那甚至是一个比喻句。
为什么要做没有必要的事情?他并没有社交需求。
你在想什么?
……
想说吗?
可,什么又是想呢?
如你所见,样样精通的完美杀手李微,遇到了人生的瓶颈。
他枕着手臂躺在床上,不经意间瞥见窗外一轮明月,第一次嫌恶地移开了视线。
第二天来换药的护士发现,王珏身边多了一套脊椎输药装置,用以缓解肌肉萎缩。
“333旁边怎么多了个脊椎输药?”那护士回到站台随口问道。
“不知道,昨晚李老师给加的,可能听说之前333和他女朋友那件事了吧。”不知道谁随口答道。
“咦,那不都有一阵子了吗?”
“谁知道呢。哎呦,你这么关心,你去亲自问问你的李~老~师~不就完了?”又一护士揶揄道。
“就知道笑话我,李老师不光帅还情商高,帅还是痞帅的帅!你们谁敢说不喜欢他”
“哎,那倒是。可你们不能光看表面,你说他都三十五了也没见到个女朋友,会不会是……”
“哎,就你们嘴碎,说什么呢!”护士长义正言辞地切断了话头,“李大夫今刚刚又送走了一位老病号,郁闷着呢,饭都没吃下去。你们可少去烦他!”一群人才悻悻地换了话题。
李微毫不知自己成为了饭后谈资,不过他的确郁闷,不是装的。
没吃下饭是因为今天工作餐有秋葵。
由于触发了完美主义警报,他走到333房间时有点紧绷。他烦躁地走进去,烦躁地坐下,烦躁地看着波动的脑电图,烦躁地照例打开反侦察探测设备。他不禁迫使自己想了一会儿刚刚目标垂死的脸和渐渐散大的瞳孔,心里平静了不少。世间所有感受都是虚无缥缈,只有生理上的不适能脚踏实地地、实打实地给他安全感。
他突然对自己有了些期待,好奇今天会和333说些什么。他坐直了身体,准备开口。
“……”
十分钟后。
“……。”
李医生的下颚肌肉小幅度抽动了一下。看起来是咬牙切齿,其实是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哈欠。
“咱们认识也有七年了,”打完哈欠后李微放松下来,索性熟练地开启了修炼出的寒暄技能,“每天来你这做客,你就一副臭脸。什么时候醒来跟我打个照面?”
随即他笑了笑,敞开话匣,“这医院尊重隐私,更不想惹事端,从不过问你们的病因。不过因为职业病,我查过你的资料,学法医的。正好我上学时,课后也学你们那些个理论。”
“所以,想听听我是怎么杀人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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